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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八
在那往后又过了数日,天日似一日地热了起来。沈雁原先在家,伯蓝山中荫凉,地势又高,故而夏气不大,即便是三伏天里也很凉爽。如今在京中竹枝馆里住着,只觉得闷热难当,终日懒得动。就算是天亮得早,因而起得也早,但不过在屋子里用些点心之类,除此之外绝不出屋一步,每每中午歇下,过午天凉了方起。中间多出来的闲时候,都用做研习诗词,绞尽了脑汁,比如“竹帘小院人不至”,“天远闲却白梨花”,这样的春词艳曲不知写了多少,总觉不得法,白无忧又不过来,他更没地找寻,每晚只得坐着跟芳草说一会话,或倚窗闲坐一会儿,想一回人,读一卷书,在深宫里一天就算过去。
展眼到了五月廿三,当天清晨里下了场透雨,因是立夏诸家团圆的时候,宫里随侍捧奉的各位公子淑女都早早地出去外廷去会家里人,薛信世也是一早就让薛莹接走,回东府里省亲。宫里各处则张罗剪小红绦子结在绿叶的树枝上,讨得当年的好彩头,红绿交杂,煞是好看。沈雁看芳草仍在竹枝馆走动侍候,便问他为何未去外廷与家人相会。
芳草笑答道,“小的是宫里家生儿的孩子,不比公子贵女们在外廷另有住的地方。”这日仍便是他陪着沈雁直到下晚,宫里人多已归去,留着的也都早早地聚在外廷怜奥馆外,两旁窄巷分外寂静。沈雁看看天边日头渐没,抽身要往外走,冷不防芳草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食盒,两人险些碰上,亏的芳草先看着了,急忙转身避过,拉住沈雁道,
“公子哪里去?”
“外廷怜奥馆,今日晚上联诗,我怕去晚了。”
芳草会了意,不由笑道,“就急也不是这样,好歹吃了饭换了衣服再去。”沈雁听了这话,脸一红,转身又进了屋,一手抄过他手里的食盒,
“我看看是些什么?”只见食盒里共摆着三样:一个是煎的寸许长的小饺子,为应节吃食。另有两样是春笋火腿的汤和干松小菜,沈雁心里有事,匆匆忙忙洗手吃了,连饺子是什么馅的都没尝出来,又随意舀了几勺汤,用筷子尖夹了一点菜,十万火急地洗了手漱了口,茶也不吃,换了身衣服就出去了,芳草只得在后紧紧跟着,直走到永宁门,宫巷中都静悄悄地,墙高月小,人闲花落,殊为幽静。沈雁独自坐在宫车上,手里反复掂量着折扇,先前想好的诗却一句没了,只依依见的一顶红罗伞盖从花影里过去,掀开帘子却不见了,只有芳草拢着双手低眉顺眼跟在宫车旁侧。
一直等出了永安门,人终于渐多起来,数十轻轿宫车聚集在怜奥馆小湖沿岸,车顶鲜丽,宛若云外霞影,穿着群青色和点紫色的宫儿侍女提着龙凤灯,在岛间来往穿梭。
沈雁下了宫车,走上岸边停的舴艋小舟,东天早孤悬一轮皓月,映在湖上,波光微微,皱碧叠纹。薛信世见他撑船遥遥过来,穿的是一袭新的远山色斜襟锦袍,抹金鹤纹雅致不俗。头发上不似秦人和北人戴冠,却用一只通雪的白玉簪子挽起乌黑的头发来,一半束在头后,眉如春山凝黛,容颜清俊,气质高华,为常人之所不能及。
小舟轻棹,须臾就到湖心,他走下来先问,“陛下呢?”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四处去找。
薛莹听他问,走过来到弟弟身边,道,“还未向二府大人请安,先问陛下何在,好没规矩。”
沈雁急忙回身施礼,“见过内廷参议大人。”薛莹双手拢在袖里,倒像被他哄的开心似地,微微笑着嘱咐他,“先去见过东西二府两位大人。”
沈雁不敢怠慢,忙上了船到陪岛避风亭处。却原来这隔帘颂诗是年轻人玩意儿,二府俱是长辈,故不便参与,只远远地在避风亭坐了,设酒款待年长的外廷官员及诸位城主。沈雁先到怀镝面前鞠了一躬,西府捋着银须,看他点头,也赞道,
“好个高华不俗的人物,我这些亲生的孩子,也没一个比得上的。”他俯下身又悄声问,“日前我派栎儿看过你,他可去了?”沈雁不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站在怀镝身边的怀栎,仍是银底子便鞋,雪白的衣衫,高挑瘦削,端方儒雅,正冲他微微笑着点头。
沈雁放下心来,就答道,“早先御王兄来过。”
怀镝眯着眼睛连说了几个好字,像寻常人家祖父般将大手放在沈雁肩头,谆谆嘱咐,“我这个侄儿虽在西府谏议,可内宫里也出入得,他闲时上街,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尽管告诉他。平时缺什么短什么了,尚司局没有的,也找他要。”
沈雁见老人热络的模样,因知他存着什么心思,本先自有些惶恐,可想到薛信世说,站哪边都没差,竟自心安下来,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怀镝便笑起来,又扭过头去跟怀栎说话,
“你不上岛去跟他们联诗?你们年轻的,该多玩一玩。”
怀栎看起来无甚兴趣,答道,“我年纪大了,又有官名在身,前去恐怕不妥。”怀镝就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哪里有那么严的规矩,只要没过三十的都是年轻人,就去玩玩何妨?”但不论他怎么说,怀栎只是恭谨地站着,不离他身边半步。怀镝一挥手,沈雁便知趣地告退,又到东府席上请安。
薛玉楼面上淡淡的,虽未显出不悦,可也并不快意,只敷衍问候两句,就挥手让他退下。沈雁重新乘上小舟,向湖心飘去。月色空明澄澈,将霰雪般细白颜色,都映照湖上,小巧的怜奥馆宛如坐落在水晶宫中。馆中从南到北已撑起了宽阔的烟色纱帐,公子们在一边,贵女们又在另一边,面目都看不清楚,只能在纱影中隐约辨出身形。
可沈雁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她——毕竟,再没有比她坐得更不规矩的姑娘了。旁的出身名门的女子们,都是双腿展放在凳子上,一手执笔,一手挽袖,待嫁的女儿头上插着翡翠和金玉的步摇,在月色中晃动;已出嫁的夫人们用玉簪和银簪挽发,也显得很是温婉。
唯独主座上那一人,将头发梳成个小男孩的模样,若非衣裳绣的金色奔马太过显眼,几乎让人误以为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坐错了地方。她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抓着笔,抓了会儿,又横叼在嘴里,空出来的手在耳边抓了两下,腿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蹭着,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好几个揉皱的纸团。
沈雁微笑,从容落座在她对面,她似乎辨出他的身影,原先一直闲不下来的那条腿僵了一会儿,又故意加大了幅度,与此同时,又从面前撕了张纸,给桌上添了个纸团。
“内廷参议大人不去?”薛信世走上去,在沈雁身旁坐下之前,特意转头问了薛莹,后者愣了一下,笑道,“我不去了,来往应酬之时少不得这里,我又不通诗书,不大会写,也没什么人好送的,白去了占着人干什么。”这风姿冶丽的内廷总参议,笑着在弟弟身上推了一把,催他快去,自己却独立怜奥馆外缓台之上,细细给宫娥侍儿交代事务去了。
天色澄碧,风波不兴,高台上已焚香三通,银水香冷冷清清,荡在空中,一时令人忘却凡尘俗物,花官拈出签,宣道今次联诗,不用旁题,单用一个思字,律按《春风客》,三宣既毕,便放众人去冥思苦想了。
沈雁听了这个“思”字,却似被魔障了,一时心头堵住多少话说不出来,只盯着白无忧在纱帐后隐约面容,俊秀的脸庞上现出为难神色。一旁薛信世却全无难色,一挥而就,又拿给沈雁看,只见上头写道是,
月缠凌波烟,倾在仙台玉杯间,待君整坤乾。
这《春风客》原是一只楚调,由一生一旦同唱,故上下两片并不共韵,因是酒席唱和所用,因要取眼前之景,薛信世这词倒是样样都合规矩。
“可还看得?”他小声问道。
沈雁点头,又补上一句,“好是好些,可景与情连不上,又是‘凌波’,‘仙台’这些话,这还有细推的余地。”
“细推?”薛信世轻笑一声,“我今日只要没错处就罢了,细推它作甚。”他悠然地用一杆小银秤挑起纱帘递进去。白无忧从帘后接了,自她繁忙的冥思苦想中抬起了头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便用镇纸压着,压进了那一摞白纸里。
耳边,薛信世悄声地道,“你去,你喜欢她,你才该去为她细推。”
可眼前究竟什么是她?他将以什么去思念她,歌咏她,赞颂她?
轻柔的纱帐吗?不,白无忧不是任何“轻柔”的东西,她坚定而灵巧,看她一眼,便知“活着”这种东西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活力,有时令人几乎忘却她不过是锦绣繁华的京都里坐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偶人。
在他们俩当中,纱帐翻飞如流水。
那么……明月?可在沈雁的故乡,人们将说月是一块石头。白无忧不是一块石头,即便那么多人,都巴巴地等着她在皇宫这座精致的牢笼里,变成一尊漂亮的泥雕木塑。
沈雁忽然有种掩饰不住的冲动,想要伸手揭开两人面前的纱帘,看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对着她不雅的坐姿轻松地笑一笑。
他提笔,写下三行。
竹帘若山高,竹纱隔似万丈涛,痴心尤火烧。
章十九
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沈雁反复地摩挲着手里那张纸头,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撕了誊抄一遍,再撕再抄,如是反复了三四次,觉得无甚错漏之处了,方才觉得心里稍安。隔着纱帘,他看见白无忧这会儿已住了笔,双手交握身前,不知为何正盯着眼前的纱帘。沈雁只觉心里更慌,若是放了以前,准会失去掀开纱帘的勇气,可这回他咬着牙,到底伸手握住了那杆一尺来长的小银秤,将面前烟色的纱帘挑开了一个缝儿,在缝里仍看不见白无忧的脸,只能看见她搁在桌上一只雪白的手,看见她手边七零八落的那些小纸团子。由于长年习武握枪的缘故,那只手上的指甲短而平整,未如不习骑射的女孩儿们一样染着蔻丹,却在虎口和手指腹的地方有些薄茧。
沈雁将手里那张纸推了进去,放回银秤时,手几乎有些颤抖。
他用眼睛紧盯了白无忧的笔尖,屏息凝神,等着她将下半片写出。但他等了许久,面前的纱帘始终没有掀开。他开始觉得局促,深怕自己写的她不喜欢,又在心里暗暗挑出了许多错来,譬如写情太白,席上物所用不够雅致,如是这般,一时间胡思乱想。
纱帘另一侧,白无忧已提起了笔,斟酌几回改定了诗稿。沈雁单手紧紧按在桌头,忐忑地等待着那句回复。可只见白无忧的身影晃了一下,冷不防面上一阵清风忽然吹过,烟灰色的纱帘直接拂在他脸上。沈雁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后退要躲,却发觉那不是什么清风。
只是白无忧掀开纱帘,手撑在桌上,身子一轻竟然就跳了出来,紧接着,一手勾他肩膀,毫不在意地坐进了他的怀中。
沈雁都呆了,一时间连眼睛、嘴和舌头没一样好使,只剩下鼻子还在运作,闻见的她身上浓郁的酒香,除此之外,没有香粉的气息,只有少女清新的味道,在鼻端萦绕不去。
“你又喝酒了?”沈雁皱眉头。
白无忧一手推着他肩头,“少管我。”她像个强抢良家妇男的小恶霸一样抬起他的下巴,眼睛里晃动粼粼一池波光,沈雁耳边听她轻笑了一声,温润的气息如五月花般吹在他的耳畔,“诗文写得不错,我喜欢。”
席上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一时静寂,薛信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站起身退开,将席间留给身侧二人,白衣少年神色分外幽静,双手规距地交在袖中,只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见沈雁看他,神秘莫测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有了反应的是一直站在湖边,专管来往应酬的薛莹,她迅速环顾了一圈,当下吩咐席边捧奉的尚乐局们奏乐,一时又到花官身边跟他说了几句话,花官便草草宣今日联诗已毕,继起丝竹管弦之声,很快盖过了隅隅窃语,诸位年轻的公子贵女们很快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抛之脑后,纷纷散开,成双结对地到湖边柳树林里、小亭间说悄悄话,未嫁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乘上装扮华彩的游船,裙裾如鲜花般在湖间荡漾盛开,花面相映,梦一般在水上飘摇而去。
沈雁怀中之人也像个梦,带着酒香、发间有少女独带着的柔软香气,指尖沾着淡淡的松墨味儿。
“你这两天……都没来见我。”她仍对着他脸说话,漂亮的一双瞳子儿里大雾弥漫,一手握着他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打圈,少女娇憨之态一时尽显,沈雁知她是喝醉了,说话也没理,便凑近了她,悄声要跟她说话,却不防着,白无忧忽然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手,一左一右拍在他脸上——亏得是醉了,或是刻意留着力气,不然,小公子脸上现在就是两个大红印子,
“不许你晃!”白无忧恶狠狠龇牙咧嘴。
沈雁苦笑着取下她的手,白无忧眼睛空茫地转了一圈,又想起先前的话来,便含糊地问道,“你为何……都不来找寡人?”她一边说话一边又觉出现在这个姿势不大得劲,在沈雁腿上来回扭动,寻找那个舒服的姿势,好像一条刚出了水的活鱼。
沈雁用一手拦着,防备她往下掉,“内宫臣子,无诏不能擅自出入外廷。”
“那寡人给你诏就是了。”她理所当然地回道,“给了你诏,再让薛东府签个……签个……”她忽然顿住,皱着眉头思索,形容似乎很是迷惑。一会儿又抱着他的脖子闹起来,“我自己的内宫,我下的诏,谁敢管着!这一些没高低的东西,我早晚……”
盛宴虽散,薛信世以王夫之身未敢离去,仍在湖心怜奥馆外飘渺亭中等着侍候,一耳朵听了这话,连忙走上来拦着,“陛下,京中诸位城主,二府大人皆在亭中,这话恐不好说。”
“关你什么事!”白无忧不悦地拔高了嗓子,“对了,是说了你老子,你不乐意了?”
薛信世被说得怔在原地,沈雁便从白无忧身后伸出头来,尽力用眼神安慰他,另一手拍着白无忧的后背,“薛王兄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白无忧瞪着他,打定了主意胡搅蛮缠,“别忘了,他可是他爹那边的人。”
“那我亦是西府那边的人。”忽然想到薛信世之前的招呼,沈雁看着她的脸,想起先前闲谈过那些关于东府西府的话,心里只管打水似的上下不安,便故意将这句话来试探她,白无忧果然被问住了,只管用那双宛如大雾垂江般的眼睛看着他。半晌无言。
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将雪白的小脸更深地向着他的颈窝里靠去。
“你不一样。”她说了这句话,自己先笑起来。好像也觉出自己荒唐可笑,“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她靠在他颈边悄悄自问,过了会儿低着头又笑起来,“我也说不大清楚。”她往后仿佛又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大清,只有少女轻声呢喃,在已渐沉寂的夜色里,在曲终人散后寂寥的镜湖边上,轻轻漂荡开去。
沈雁心头忽然轻松,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问道,“我们回去好吗?”
白无忧乖乖地点头,由他带着站起来,踉跄往前走,刚出湖边过了避风亭,却被薛玉楼拦下,老东府皱着眉头,严厉地站在二人面前,
“夜宴未散,陛下却先行退去,恐怕于理不合。”
白无忧本来心里堵着一股气,见了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一时连长辈脸面不顾,出言顶了回去,
“给我退下!”
“退下?”薛玉楼冷笑道,“陛下登基至今,未给本朝建尺寸之功,开半省之地,整天只管流连后宫,与这等油头粉面的小子厮混,先帝有知,也必悔所托非人!”
提起父亲,白无忧被气得直哆嗦,沈雁攥着她的手,直觉连她的身体都在微微打颤。薛玉楼毕竟两朝旧臣,平日里小姑娘又习惯听他的话,偏醉了之后口下不留情面,他一想到这便觉气满胸膛,索性倚老卖老,站在原地不退一步。
薛莹见势不妙,急忙上来解劝,不想白无忧先前驳了薛信世的面子,这回一发连她的面子也不给,训斥了几句。薛家一脉三人,都站在当地,脸上极不好看。
西府怀镝见状暗喜,自诩平日里东府诸人的气受了满胸,正没处报复,此刻见他们父女三人都被白无忧当面驳斥,岂有不遂心意的道理,待要上来添油加醋几句,早见薛玉楼的次子薛琼按剑上前,周围侍奉等候的家臣见此,皆按剑而出将主人围护在当地。怀镝一挥手,怀氏家臣等亦越座上前,手上都按住腰间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只要一丝火星就能引动大乱。薛信世有些慌张地看沈雁,沈雁更慌,可白无忧将他的手用力攥着,让他想逃也没处逃,甚至连哆嗦一下都很为难,只能强作镇静,挺直了腰杆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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