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东都最新章节+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7章 【无边业火(三)】55
小女孩抬头,好奇地盯着李崔巍的白发,磕磕绊绊地用汉话说了一句:“些些”,接着蹦蹦跳跳进了屋。
徐有功端来一坛酒,开了泥封,香气瞬间溢满小院。“方才多有唐突,请李太史宽谅。阿昔是吾故友之女,他父亲是波斯苏谅家族的后人,曾任左神策骑兵,垂拱四年卷进了越王李贞谋反案被赐死,阖家老小皆被充为奴籍。我彼时因李仁褒案,刚被削职为民,家无余财,只救出阿昔一人。”[注:马昔师(Masis),人物灵感来自《唐苏谅妻马氏墓志》:出身苏谅(家族)之左神策骑兵之长的女儿马昔师(Masis),于已故伊嗣俟(Yazakart)240年,及唐朝之260、常胜君王崇高之咸通十五年,(波斯阳历)十二月五日建卯之月于廿六(岁)死去。(愿)其(往)地与阿胡拉·马兹达及天使们同在极美好的天堂里祝福。]
他又寻出两个酒杯,擦拭干净递给李崔巍:“徐某一生狷狂,做不得大官,只求能活着看阿昔长大,为她攒份嫁妆。死后泉下和兄弟相见,也算问心无愧。”
李崔巍拿过酒坛,到了一杯酒,酒液呈淡绿色,是陈酿绿醅酒。
“徐寺丞,今日吾登门拜访,是有事相求。”
“是崔兄弟的案子?鸾仪卫那边有消息了?”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闭上眼先闻了一闻。
李崔巍点头又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徐有功。
“徐寺丞,如今在东都能帮我的,只剩汝一人。若明年我下狱,请将此折密奏圣上。”
徐有功皱眉,看见信封接口处盖着漆封,将信端正放入袖中,朝他点点头,又问道:“李太史,汝继续查下去,怕有大祸。”
李太史不言,只是笑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李某如今,已无甚牵挂。这牵机毒案,吾定要彻查。”
一阵熏风吹过,拂动李崔巍额边银白碎发。徐有功端坐院中,看着对面道士的仙人之姿,想起东都中人人皆称鸾仪卫是女皇豺狗,相交数年,徐有功却深信李崔巍行事自有规矩,不是推事院诸酷吏那般目无法纪滥杀滥刑之人。
可这样的人,为何如今也在东都权力争斗中泥足深陷,甚至不惜赔上性命?
他不愿问,只是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酒杯,郑重敬酒之后一饮而尽。
绿醅酒饮完,李崔巍起身告辞。柴门开启,徐有功注视着他消失在街拐角,像是永别。他突然冲出去,站在门口朝着戴斗笠的道士吼了一句:
“李太史,宣风坊安国寺的牡丹这几日正是花时,要去看一看呐。”[注:《两京城坊考》:安國寺。〈寺舊在水南宣風坊,本隋楊文思宅,後賜樊子蓋。唐為宗楚客宅,楚客流嶺南,為節湣太子宅。太子升儲,神龍三年建為崇因尼寺,復改衛國寺,景雲元年改安國寺。會昌中廢,後復葺之,改為僧居。諸院牡丹特盛。〉]
道士停步,没有回头,只是遥遥挥手,以示告别。
(二)怨憎会
“长寿二年……户婢团儿为太后所宠信,有憾于皇嗣,乃谮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为厌咒。
癸巳,妃与德妃朝太后于嘉豫殿,既退,同时杀之,瘗于宫中,莫知所在。
皇嗣畏忤旨,不敢言,居太后前,容止自如。
团儿复欲害皇嗣,有言其情于太后者,太后乃杀团儿。”
——《资治通鉴·唐纪》
如意元年九月庚子,上敕以齿落更生,御则天门,赦天下,改元长寿。
十月,东都司刑寺狱内,重犯囚室。
“今天大赦,明天大赦,怎么都赦不到我头上啊。”
囚室内,陈默扣着石室墙上的指甲刮痕,恨恨地目送又一任狱友得了赦令,喜极而泣地出了大牢。
自从在端门被特赦免去死刑之后,陈默已在牢里蹲了两年,没等来提审,也没盼来赦令,他像是被人遗忘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牢室,若是继续如此,说不定真可以蹲到大结局。
司刑寺,即从前的大理寺,设于洛城西南,下设司刑寺狱,承袭隋代旧狱址,历史悠久,虽比不得推事院刑具种类繁多,但胜在监狱环境足够恶劣。
比如陈默蹲的这一间,下临伊水流经的地下水道,一下雨就渗漏,阴寒潮湿,虫蚁众多,又阴暗无光,关在这里,时间久了,比死还难受。
待在这儿,陈默只能靠狱友的更替来判断时间流逝。比如前几日,牢里就陡然多了十几号人,据说是因为来俊臣一口气把宰相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等七八个朝内大员都告成谋反塞进了大狱,后来多亏狄仁杰把申辩书信藏在衣服里带出去让他儿子帮他申冤,才九死一生得了个贬官流放。[注:来自《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一》]
“悠悠忧家复忧国,耗尽三田元宅火。咫尺玄关若要开,凭君自解黄金锁。”
他无聊时,就哼从前在黑齿俊那儿学来的反诗,反正他现在也是个死囚犯,这牢里也不乏骂遍当朝皇帝八代祖宗的人。
或许,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来了东都,也是一样,只能呆在这黑暗囚室里了此残生。呵,到时候出了东都,许浩然问起我在东都干了什么,难不成要说,自己蹲遍了东都高级大牢?
三个月过去,转眼是长寿二年元月,就连司刑寺狱里也充满了快活的过年空气,狱掾甚至给在牢里成功活过一年的幸运儿们特发了带肉沫的牢饭。
陈默捧起碗,正诗兴大发,眼前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容貌绝美、衣饰华丽的美人被绑送进来,美人鬓发散乱,却还在破口大骂,什么李家皇嗣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刘氏窦氏死有余辜之类。被扔进陈默隔壁的囚室时,仍不消停。狱掾无奈吩咐手下:“这是宫里的人,且小心关着。”
陈默冷冷听着,眼角斜睨那美人。她骂了许久之后,终于累倒,呜咽着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贴着铁栅栏,开始喊他。
“喂,那边的死人,汝可知吾是谁?吾可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宫婢。圣上信我,甚于信她的亲生儿子。”
“可惜,那李旦瞎了眼,不愿娶我。圣上帮我活埋了她的妃子,他还是不愿娶我。他眼里明明有我,怎么不愿娶我呢。”她桀桀笑了起来,肩膀颤抖着,眼里闪着神经质的光。
“来,过来,我告诉你个大秘密。反正你也快死了。”她朝陈默招手。
陈默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抄着手,背靠着她坐下。美人附在他耳旁,一字一句地压低嗓子:
“皇嗣李旦,他要弑君。我从前跟他欢好时,见过他枕下压着西域商路图,还有买卖兵甲粮草的名录。”
她说完又娇媚一笑:“我已将他的谋反证据告与了圣上,这一回,我若死了,那负心郎君,定要陪我一同死。”
陈默突然心中一紧,加问了一句:“汝可记得,那西域商路图是何样子?详细告与吾,也让吾等开开眼。”
她笑得前仰后合:“汝可问对了人。那西域商路图,我可是看了好几遍,都抄在书信里交与了圣上,到死都忘不了。那绢上的图是旧的,可那上面有字呐,是八郎的字体,错不了,清清楚楚五个小字,昆,陵,都,护,府。”
陈默大脑轰地一声。根据描述,这幅图与之前鸾仪卫搜出来的那幅极相类,或者干脆就是同一幅。若是属实,便有一个极大可能:鸾仪卫中有人,将这件牵机毒案的重要证物,暗中交与了李旦。
不知李崔巍是否已经发现?要赶快提醒他。
陈默匆忙转头,想要问出更多信息,却发现那美人眼睛圆睁,口中涌出黑红色的鲜血,手脚抽搐,一幅中毒将死的征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住她冰冷的手,咬牙继续问:“姐姐,你可知是谁将那图给了皇嗣?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她中毒渐深,眼神涣散,眼睛看着石壁,像看着很远之外,一个她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陈默攥紧铁栏杆,怒吼出声。此时狱外正是年节,普天同庆,灯烛辉煌,绚烂无比。
三天后,陈默从狱卒闲聊时听闻得知,皇嗣李旦被告发谋逆,女皇震怒,幽闭皇嗣,遣人搜其宅,又尽押府中左右仆役,命来俊臣推鞫。
诸仆役中,有一太常寺乐工,名安金藏,于牢中拒绝诬告皇嗣谋反,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流血遍地,东都震动,女皇下令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医治,又亲往探视。
未几,又听闻女皇感于安金藏忠心护主,赦令俊臣停推,皇嗣由此得以免罪,闭门不出。但有传闻,言皇嗣在幽闭之时,被刺客所伤,身上遍布创口,虽不致命,却极其骇人。
又有传言,说鸾仪卫中郎将、浑天监太史令李崔巍,于近日失踪,全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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