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有世用着随意的语气, 说着的毫不顾惜自己的话。

　　修罗僵在原地，怔怔看他。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因为我太过靠近他，给他留下不必要的念想, 以至于让他落入如今这种悲伤的境地。

　　心脏仿佛被一双无情的大手肆意撕扯，强烈的内疚与难以言喻的痛苦, 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重重将她击中，让她想要发出绝望的悲泣。

　　“怎、怎么会这样？”

　　修罗失神喃喃, 心头的涩意不停上涌, 痛哭哽着在喉咙，她死死咬紧牙关, 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泄了气，就会发出狼狈的哭。

　　一色有世抬起雾般缥缈的手，虚虚抚上她盈满水雾发红的眼圈：“修罗, 不要难过。我说这些, 并不是为了让你愧疚, 我只是想在自己离开前, 将心意传达给你你。”

　　身为灵魂，他已经无法再触碰到朝思暮想的修罗。

　　不过，即使只是这样看着, 也挺好的。

　　一色有世释然想着。

　　想笑, 脸上却染上几分哀色。

　　眼眶也热热的, 可作为灵魂, 他已经失去流泪的权利。

　　修罗眼神恍惚, 哽着呼吸，说不出话来，牙齿在柔嫩的唇瓣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不停渗出血。

　　一色有世试图帮她抹去唇边的血迹，可手指的虚影再次从她身上划过。

　　他故作未觉，更加用力劲眨眨眼，摆出满不在意的模样，低笑道：“我知道，十六夜夫人的事情一直让你耿耿于怀，你很怕牵连到我，不仅怕我成为下一个十六夜夫人，更怕我成为刹那猛丸那种家伙。”

　　虚虚揉了揉她鸦羽发顶，一色有世吁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忧思多虑……不过，这才是你嘛，看起来矜贵持重，实际上内心柔软至极，就连对人好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招致旁人不快。”

　　“是我当初太过于理所当然，才会忽视你的心情，让你为难。修罗，对不起。我做错了很多事，这些年一直想亲自同你道歉，可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只是稍作犹豫，这句道歉就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出口……有点羞愧哈。”

　　修罗连连摇头：“你对我很好，也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不好……是我不够体贴周全，才会让你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有世，我这样柔弱无能的半妖，并不值得任何人留恋。”

　　——我要如何才能回报这份好意？

　　——我怎么配得上这种跨越生死的等待？

　　修罗茫然想着。

　　无法回应的自责和愧疚，沉甸甸压在她胸口，让她窒息地喘不过气。

　　一色有世深深看她：“修罗，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关你的事。不管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都没必要看轻自己，擅自喜欢你，是我；擅自对你念念不忘，还是我。”

　　“你没必要为了我而伤心难过。再说了，喜欢你这种心情，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

　　“即使你并非我同族，我也想与你携手一生，这种摆脱了身份束缚后，显得格外炙热的心情，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虽然，它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冷却。”

　　“可是修罗，等待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任凭他如何劝说，修罗依旧无法释怀。

　　这让一色有世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些许善意的逗弄：“不要再摆出这副难过的样子了，这会让我觉得，你很嫌弃我喜欢你。”

　　“……我没有。”修罗愣了愣，旋即哽咽回答。

　　“我知道你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一色有世含笑注视修罗，“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只可惜，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没找到能让我们殊途同归的方法。”

　　修罗红着眼圈，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一色有世显然也没有想要她回答的意思。

　　他双手背在身后，悠长的目光落在白云浮动的苍穹，脊背如翠竹般挺直：“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等你我都换了身份，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如果来世我们只是普通人，彼此不再有身份的隔阂，那么你会选择我，跟我携手一生吗？”

　　一色有世收回视线，安静看向修罗。

　　修罗像是被他突然的话吓到，呆呆看他，良久后，垂下头，避开他的注视，手指紧紧扭着身侧的衣角，闷回答：“……我不知道。”

　　下辈子，是很遥远的事情。

　　她从未考虑过来生如何，她现在想的是永远留在父亲大人身边，此外，什么都没有考虑过。

　　一色有世看着她，并没有失望神色，反而有着“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不再纠结于此，笑着转移话题：“修罗，你又回到那个妖怪身边了吧？”

　　修罗点点头。

　　“是在最近吗？”一色有世问。

　　修罗再次点头。

　　想到什么，一色有世面露恍然：“你方向感不好，这次，难得回到这里，肯定也是他带你来的，对不对？”

　　“嗯。”

　　“你肯定很喜欢他吧。”一色有世笃定看她，“想要留在他身边，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这种。”

　　“是。”修罗并没有隐瞒。

　　一色有世生出尘埃落定的释然，只是瞧着她过分纯粹坦然的表情，不由担忧地想叹气：“当我知道你因为担心他而重新激发体内妖血，为了不耽搁他，被迫选择离开他后，我就知道，等你变强，肯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只是——你这么喜欢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修罗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望着她疑惑的面庞，一色有世突然生出几分不忍来，可话到嘴边，再不忍也是要说的：“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他也是要成亲生子的。迟早有天，会有其他女子取得、甚至是取代你的地位。”

　　“到时候，全心全意喜欢着他的你，能受得那种被人舍弃在外的感觉吗？”

　　“还是说，你准备将自己嫁给他？可那真的好吗？虽然你们一个是半妖，一个是完全的妖怪，但说到底，你与他身体里留着一半同样的血。这是种过分亲密的血缘……”

　　一色有世音渐低，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这半席话，已经叫修罗恛惶无措。

　　从未考虑过的未来，在她眼前徐徐露出狰狞可怕的模样，让她本能变了脸色！

　　停了停，做好心理准备，一色有世才半是羞赧半是羞耻道：“你看我，嘴上说着喜欢你，可依旧没有做到专心待你好。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在最开始，我确实为了一色城舍弃了你，成年后，我也没有拒绝父亲安排的女子，顺从地跟她成亲生子，并一度将于你的记忆束之高阁，直到身体死去，才想起来自己是那么那么喜欢你，那么那么想跟您再续前缘。”

　　“所以，我一直告诉你，你不用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而难过，因为不值得。”

　　“修罗，你瞧，男人就是这种糟糕的生物。无论一个表现如何，本性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而本就是妖怪的他，更是怪物中的怪物。”

　　“所以，你有为自己考虑过吗？”

　　修罗张张嘴巴，她想说“没关系，不管父亲大人身边有多少人，都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们做过约定，我永远都会在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可不知为何，一股难言的悲伤如电般遍袭全身，最后重重压在她心口，堵住她喉咙，让她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色有世眼神愈发心疼，手指虚虚抚着她眉心结：“多为自己想想，不要那么喜欢他，好不好？”

　　“……好。”

　　语塞良久，修罗低下头，手指按住系在左手上的发镯，低低应下。

　　见她没有一条路走到黑，一色有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二人安静相处。

　　修罗想起什么，拔出腰间的天生牙，对他道：“有世，我送你离开吧？”

　　“去哪里？”

　　“去转世吧。”

　　修罗望着手中精巧纤细的剑身，天生牙在嗡鸣，“我很感激你喜欢我，只是，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亲手夺取过他人性命，还用这张脸骗杀过他人，是个很凶恶卑鄙的半妖。”

　　“你说的来世，我也有想过，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长成你喜欢的性格，更无法替来世的我做决定。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了来世的我，又真的喜欢她的话，可以亲自去问她。她要跟谁在一起，都是她的事情，我无法干涉，所以，对不起，即使是骗人的谎话，我也无法在此刻给你你保证。”

　　一色有世摇摇头，眼中有说不清的惊喜和感动：“你能这样说，我就很高兴了。”

　　“能得到你的回应，并在离开前，再见你最后一面，我已经再无所求。”

　　他直直看向修罗，表情满足且从容。

　　修罗握紧天生牙，就像当初超度蓬莱岛的灵魂一样，再次将自己故人的灵魂送至另一个世界。

　　“修罗，好好对自己。”

　　留下这样一句充满担忧的话，一色有世眼中噙着笑，在她眼前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天生牙划出的星幕里。

　　偌大坟地，只剩下修罗。她呆愣原地好一会，才重新回过神，将天生牙重新收回腰间。

　　“我会的。”

　　说着，她将结满金色小花的桂树枝条放到故人墓前。

　　逐一祭拜过，修罗没有再停留，很快回到杀生丸身边。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面的杀生丸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脸，望着自回来后就总是忍不住走神的修罗，问道：“怎么了？”

　　邪见也探头附和：“是啊，是出什么事了吗？您回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父亲大人，您是不是很快也要成亲生子了？”修罗仰头看他，直白问道。

　　杀生丸不由皱眉。

　　邪见奇怪：“您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大概是因为我刚刚看到了有世的坟冢，有感而发吧。虽然他早已死去，可他的血脉依旧存留于世。所以，我就在想，像父亲大人您这种完美的大妖怪，是肯定也是要成亲生子的，只是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去做。”修□□笑着，挠挠侧脸。

　　邪见闻言也生出好奇，忍不住偷偷瞄着杀生丸：“论年龄的话，肯定是已经可以了，可我根本没有发现杀生丸少爷跟哪个女妖怪亲近些，成亲这种事情……应该还有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