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丁氏来说，回去有什么意义呢？面对着那个她已经死了心的老头子，面对着别人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有父有子有母，她有什么呢？只担着一个正室的虚名吗？她要的仅只是这个吗？她的人生最后只剩这个吗？那里已经与她无关了，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牵挂了，便不再是她的家。只是为了生活好过一点，便赖在那里，撑着个正室的虚名管这管那？可这家早晚是别人儿子的，她管这么多，多么可悲又可笑，何必呢？还不如体面一点，离开那里，该给人让位的让位，也不必再向那个人退让低头。就只一件，子脩的亲妹还在府中。不过没关系，只是个女子，又用不着她争抢家业，不过是养她到出阁，再备一套嫁奁而已。她在家应该不会受委屈。

后来，曹操不在家，卞氏邀她进府游玩，她便也不推辞。一来卞夫人时常派人来看她；二来她跟卞氏或者说曹府没有仇，她只是不想再做曹操夫人而已。此时她硬要推辞，未免小气。再说她从一个外人角度也好奇如今的曹府是什么样子，顺带也看看女儿。因此便应下。

曹操不忍心看她四十不到的年纪孤苦伶仃，便说与她家人，有妥当的人家再嫁了她吧。她的家人自然不敢，她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于是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她离开。

曹操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做了个梦。他梦见子脩回来了，站在他面前。他好似一半在梦里，一半又清醒地知道这是个梦。梦里他很是欣慰，原来那些别离都是梦啊，子脩还在。可是他马上就知道子脩刚刚在府里找了一圈，好似他清醒的那一半在局外看着一样。子脩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睛里都是悲伤，看着看着，就留下泪来。曹操就知道他是为了他母亲。他找啊找啊，找不到他母亲了。“子脩，你是为你母亲吗？”然后，梦里的一切都模糊了。

她的葬礼他没有出面操办，只是交代卞氏，将她葬在了许都城南。如果你不想再见我了，那么如你所愿。

他想起那时候为了筹集军费，一家人过得紧巴巴。他媳妇把自己的嫁妆、私房首饰都拿出来了。他想起那时候带着一家老小到处奔波，他媳妇生日那天都过不安稳，他心里过意不去，街面上买了包点心给她，很平常的点心。然而她就一脸欣喜，说着“难为你还想着我”，却又舍不得吃，留给孩子了。那跟她没有血缘的孩子啊，她比他还用心。

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如她这般，与他年少结发为夫妻，两无猜嫌；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如她这般，在他还是权贵眼里无足轻重的后生之时，互相扶持着走过那些峥嵘岁月；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如她这般，亲热地喊他老头子，给予他最质朴的温暖、属于家的温暖。子脩还在的时候，日子多好啊。他记得一次缴获战利品的时候，看到一个簪子，不是多贵重，但是别致。他看着新奇，便拿回家给他媳妇，她看着他，笑起来。她那么容易满足，即便日常也会小有争执和抱怨，但只要是他惦记着她，不需要什么贵重的礼物，她就很开心。那个笑容他一直记得，因为当时他就觉得与他记忆中她初嫁时那纯真的笑容重叠起来。不管脸上有了多少岁月的痕迹，不管应付过多少尔虞我诈，见到你哟，脸上仍然是最初那纯真的模样。

可是他却把她丢了。

对不起，儿子，我把你母亲丢了。

下属隔着门唤他：“启禀王上。”

“何事？”

“筵席已预备妥当，恭候殿下入席。”

“知道了。”

曹操眨眨眼睛，压下眼角的湿意。属于丈夫的、父亲的、凡人的曹操的回忆到此结束。推门而出的，仍旧是那个叱咤风云、杀伐决断、深不可测的魏王操。

第72章 征途（四）

时光流转，展眼又到了八月。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安稳。关羽进攻樊城，曹操便遣于禁督七路大军去助曹仁战关羽。谁承想正逢洵季，连日大雨令河水暴涨，七支精锐军队皆被水淹没，于禁与诸将登高避水，被关羽乘船追击，于禁等无兵可用，势单力薄，便弃械投降。独庞德带人于堤上引弓抵抗，后乘舟离去时因舟小翻覆被擒，立而不跪，宁死不降，为关羽所杀。

消息传回长安，全军震动。这于禁可不是一般的将领，他向来以公正有节著称，深得魏王信任，不止位高权重，还是魏王封的唯一一个“假节钺”。假节钺谓何？类似于钦差，持节可代表魏王，在不上报的情况下有权利处决违反军纪的将领。给予这样的权利，足说明魏王对于禁正直与忠诚的认可，以及于禁在魏军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关键时刻却失节。曹操往日对他的倚重与信任，皆成为笑话。曹操内心震怒、挫败以及对庞德遭遇的感叹聚在一起，激地曹操泣下愤怒道：“吾知禁三十年，何曾想到临危之际竟不如庞德？”但眼前不是发火的时候：一来关羽拿下于禁后，趁势围了曹仁，当务之急要去营救；二来于禁是自己选的，这么多年装得大义凛然，没看出来竟是个缩头乌龟，此时发火无济于事，越怒越表明对现状的无能为力，所以赶紧补救、降低影响才是最佳选择。于是魏王说出这句话，便硬收拾好情绪，跟众将领商量营救曹仁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