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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苍蔚190

小葵咕 11064字 2022-06-10

  夜雪焕今日来太学府,当然不是为了缅怀过去;就算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无论倒回哪一个节点,他都无能为力。他无法阻止齐晟光利欲熏心,无法阻止楚后送走蓝祈,甚至就算是回到鸾阳的那个雪夜里,他也无法分担蓝祈膝上的伤痛。

  他再贪心,再强势,再要风得雨,可以霸占蓝祈从今往后的一辈子,也无从介入他的过去。

  当他还在太学府里逍遥度日时,蓝祈却在经历着人生里最大的一场风暴。就连这种认知都让他感到自责负疚,哪怕根本不是他的错。事到如今,再谈补偿已经毫无意义,但他们还有很长、很远的将来。

  他还想给得更多,永远也给不完。

  “……乖宝贝。”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点愣;夜雪焕以往听莫染这样喊过夜雪薰,还毫不留情地嘲笑过,没想到轮到自己身上时,居然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喊出口了。

  明明多亲密的事都已经做遍了,却突然因为一个称呼而莫名羞赧起来。夜雪焕假咳一声以掩尴尬,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走来的人影,赶忙拉着蓝祈站起身,拂去衣上的落叶和草屑,负手而立,一脸的道貌岸然。

  等到来人走近,夜雪焕微微揖首,规规矩矩、礼节周全地喊道:“太傅大人。”

  当朝太傅姓殷,名讳简知,已经年逾七旬,须发全白,却依然精神矍铄,声若洪钟,脚步如风。

  按重央朝制,太傅位居一品,为帝师,皇帝见了亦要行礼,但不可涉朝政。殷简知已经是两朝太傅,手上教过的皇族、贵族子弟数不胜数,除了莫染这样的顽钉,几乎没有他管不住的;最重要是不畏强权,就连夜雪焕这当年的皇后嫡子都被他亲自拿戒尺抽过手心,可以说这天下间就没有他不敢打的人了。然而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大多数贵族子弟都曾经被太傅大人疾言厉色地训斥过,背地里都恨得牙痒痒,可真的等到长大成人,却都无一例外地对他尊敬有加,可见太傅大人在育人一道上的成功,同时也说明了重央朝对贵族子弟行为规范的重视。

  也正是因此,当殷简知远远看到夜雪焕光天化日抱着个人卿卿我我时,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他能把这么多贵族子弟都教出模样来,自然也不是个迂腐不化、眼界狭隘之人,不会像那位老御史一样,说什么“颠倒阴阳”;但在堂堂太学府里搂搂抱抱,实在有辱圣贤。尤其刚刚给乖巧懂事的五皇子授课出来,再看到夜雪焕假作正经,回想起他这批人当初的种种劣迹,两相对比,顿觉他面目可憎、朽木难雕。

  被无数朝臣畏若虎狼的三皇子,在老太傅眼中,依旧还是当年那个桀骜不驯、屡教不改的顽童。

  所以老太傅见了夜雪焕也无甚表示,不冷不热地说道:“难为三殿下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真要论起来,夜雪焕倒也有多年未曾见过殷简知了。原本每年在丹麓逗留的时间就不长,年关时分就更是忙碌,哪还想得起要去拜会老太傅。

  他自知理亏,并不辩驳,将蓝祈推到近前,轻声说道:“容采今日是带我家蓝儿来拜会太傅的。”

  蓝祈猜到了几分他的用意,也低头行礼。

  殷简知眉头扬起,本能地有些抵触,但以夜雪焕如今的性情,断不至于特地带个男宠来向他这个老头子耀武扬威;又见这少年眉清目秀,自有傲骨,不像只是个宠侍,勉强受了蓝祈一礼,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夜雪焕笑道:“太傅大人当年亲自收的学生,如今竟不认了么?”

  “什么叫我亲自收……”

  殷简知话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蓝祈,依稀从那张清淡的小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惊道:“你……难道……”

  他一时无法相信,夜雪焕也不多做解释,故意问蓝祈道:“蓝儿,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究竟与太傅如何对谈,才让他老人家当场指了你做学生?”

  蓝祈看着眼前的老太傅,淡声道:“太傅大人问了我三个问题。”

  殷简知明显呼吸一滞,夜雪焕又问:“是何问题?”

  蓝祈答道:“太傅问我,自古皆言青出于蓝,然则是否当真胜于蓝?”

  殷简知彻底怔忡当场,夜雪焕无语,暗诽太傅当年也是穷极无聊,明知齐家兄弟不睦,还要故意问这种问题,想来是对他“神童”之名颇为不屑,才故意刁难。于是追问:“你如何答?”

  蓝祈道:“青出于蓝,乃出于草叶之蓝,因提萃而深重浓郁,世人以此谓之胜于蓝。然蓝之一色,本为天之苍,为海之蔚,因广阔而浅淡清湛,岂是泥壤之色可以比拟。”

  殷简知如同被一记闷棍敲中了后脑勺,旧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喃喃接口:“依你所言,青之一色岂非一无是处?”

  蓝祈道:“天生万物自有所用,取蓼蓝之青,可染衣作画。然天光日落即昏暗,海水捧之即透明,谁人能从海天之间取色用之?”

  殷简知问:“青者劣而可用,蓝者优而不即,何者为上?”

  蓝祈答:“若非向往海天之蓝而不可即,世人为何要取蓼蓝之青而替之?劣者可用而不可期,低头可取;优者不可即而可慕,仰头可望。”

  一切都仿佛与当年的那一幕重合,殷简知一阵恍惚,仿佛被带回了十余年前,在东海郡的海堤之上,在苍天蔚海之间,那时他面前的幼童还稚嫩柔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眼中却似有天海之苍蔚,高远无垠。

  夜雪焕也不由惊叹,这番对答果真妙到了极致,以青蓝作比,直言自己优于兄长,却也始终没有踩低兄长,就连傲也傲得中肯明晰,对自己与他人都有着准确的判定和认知,眼界显然已经凌驾于多数人之上,任谁听了都要拍案叫绝。

  而最具冲击力的事实是,当年的蓝祈……才不过五岁。

  他忍不住想象,当年的蓝祈小小的,粉嫩嫩的,甚至可能还奶声奶气的,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一脸平静地对太傅说出了这番言论,让原本心怀不屑的太傅大惊失色——那模样一定可爱透了。

  他本可以看着这样的蓝祈长大。他们本可以一起长大。

  “果真是你……你怎么会……”

  殷简知呆立当场,紧紧抓着蓝祈的衣袖,苍老而干枯的双手颤抖不止,眼中老泪纵横。

  蓝祈当年虽有神童之名,但真正开始被全重央所知晓,却是从殷简知去过东海郡之后开始的。

  太傅身为帝师,虽不能涉政,却能深远地影响到皇帝;殷简知当年大张旗鼓地收学生,某种程度上也是想要考验蓝祈的心性,将他从小置于追捧之下,看看他是否能经受得住诱惑。然而这学生没让他失望,学生他爹却被陡然而来的名誉蒙蔽了双眼。

  齐晟光自然其罪当诛,可老太傅也曾追悔,若是当年自己不要那般高调,只偷偷把这孩子带回来培养,是否就能避免后来的一系列惨剧?是否是他的一念之差,才害得夜雪薰热毒缠身、蓝祈家破人亡?

  这笔账当然不可能算到他头上,然而负疚感却在他心底压了十余年;如今蓝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只能让他头晕目眩、恍若隔世。

  “蓝儿这些年一直在为母后办事。”夜雪焕不想过多解释,说得十分含糊,“如今事情办完,便留在我身边了。”

  殷简知叹道:“当年我曾求楚后法外施恩而不得回复,只道她当真铁面无私到了这般地步,原来……原来竟是将你收为己用了……”

  蓝祈和夜雪焕同时抽了抽嘴角,只怕当年楚后会看中蓝祈,还是托了这位老太傅的福。

  殷简知心绪难平,抓着蓝祈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欢喜,然而很快又看出了些不对味来。楚后既然洗了蓝祈的身世,自然不会让他去做什么好事,所以老太傅也知趣地没有过问。可毕竟是为楚后做事,他只以为蓝祈这“男宠”之名不过是个幌子,此时却看见他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红痕;又见夜雪焕虽然穿了件高领外袍,却也遮掩不住脖子正中那个齐齐整整的小牙印,顿时气得须眉倒竖,拔出腰间的戒尺,啪地一声抽在夜雪焕小臂上,骂道:“竖子!你母后为重央保下此等人才,却让你如此糟蹋!”

  夜雪焕:“……”

  这戒尺他幼时挨过无数,时隔十余年,猝不及防又吃了一下,倒不如何疼痛,却不禁呆住了。

  蓝祈也惊呆了,根本顾不得殷简知在说什么,忙去撩夜雪焕的袖子,见他小臂上横亘着一道鲜红的尺印,伸手抚了抚,眼里满是心疼,态度简直不能更明显。

  殷简知见状更怒,一把将蓝祈拉到身后,斥道:“你不必委曲求全!老夫替你做主,必不教这无耻竖子欺侮了你!”

  夜雪焕哭笑不得,堂堂西北边帅、楚后嫡子,手中有军有权,多少人趋之若鹜,在太傅眼里却是个“无耻竖子”,还认定是他用强权“糟蹋欺侮”了蓝祈,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但见太傅对蓝祈如此维护,又觉心中欣喜,忍不住看了蓝祈一眼,笑意盎然。

  蓝祈脸上微红,心底泛着暖意,低声道:“太傅大人,我并不委屈……”

  “不必替他说话!”

  这一笑在老太傅眼中完全是含义隽永、意味深长,更加认定蓝祈是被逼雌伏,一把戒尺捏在手里,作势又要往他身上抽。

  夜雪焕笑道:“太傅大人,不若先听容采把话说完。”

  殷简知冷哼一声,示意他有话快说。

  夜雪焕道:“虽无师徒之实,但蓝儿到底是太傅大人亲口收的学生,一日为师,当终生为父。容采今日来……是拜会岳父大人的。”

  蓝祈:“……”

  殷简知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出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夜雪焕深深一揖,声音轻而郑重:“请太傅大人成全。”

  “……”

  老太傅捂着胸口,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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