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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南冥205

陈之遥 9660字 2022-05-14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

  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

  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

  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

  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

  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她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秦未平的关系,因为她对他说过,自己打算去香港。他并没表示会帮忙,但这份工作来得太凑巧了。

  回到家中,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阿念听说又要走,问:“我们还要搬家啊”

  阿渡倒是没说什么,却也看得出意外和忧虑。

  钟欣愉有些歉疚,这一年里拖着她们四处辗转,却又有种莫名的迷信,香港便是最后一站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

  等船票到手,已近年末,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沈有琪那里辞行。

  租界早已收回,巡捕房没有了,全部改作了警察局。里面法政学校的毕业生不少,董家乐托了从前的师兄,还是回去做警察,分在黄浦局。

  沈有琪也已经回到中国银行上班,只是白克路的支行关了,她转到外滩总行,又换了个地方,还是做会计。

  一家三口仍旧和董家父母挤在一起,但有琪告诉她,因为许多行员从后方回沪,行里正在计划扩建中行别业,估计明年竣工,到时候他们就能搬进新居。

  钟欣愉替她高兴,却又不禁想起几年前发生在那里的绑架和枪杀。凡是在那里住过的行员一定也是记得的,只是生活让人不得不选择遗忘。

  沈有琪倒是真的无所谓了,转到别的话题上,说:“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外滩碰到冯云谦了。”

  “他回来了怎么样啊”钟欣愉意外,本以为这个人是打定主意一去不返的。

  沈有琪慢慢告诉她:“他这样的人,在上海是大银行高位上做过的,但到了那边不可能找到差不多的职位。我听老早汇丰的同事讲,他在那里就是家里蹲,用带过去的钱做做股票。41 年底,日本人炸了珍珠港,华尔街股市暴跌。42 年头几个月,指数又跟着战局一路往下。现在回过头来看,大概会觉得都是瞎紧张。但那时候美国也是全部国力扑在军工上,财政赤字,又加了重税。作战部还总传假消息,把败仗说成胜仗。华尔街很多人看空,他也跟着人家做空。结果下半年美国人就开始跳岛反攻,股市一路跟着涨上去,一涨涨了几年,直到现在。”

  “亏光了”钟欣愉有点幸灾乐祸。做空,亏起来没底的。冯云谦靠卖平准基金内部消息得来的那笔钱,终于还是赔在了投机上。

  “估计还欠了点债,这不又回来了嘛,反正他还可以靠父母。”沈有琪倒是很平和,只是笑道,“那天在路上看到他,人胖了不少,西装包在身上,大概是在美国吃得好吧。我朝他点点头,他低头压了压帽子就走了。”

  “嗯,那还是小董赤膊好看。”钟欣愉揶揄。

  有琪红了脸打她:“说什么呢你!”

  钟欣愉赶紧讨饶。

  可外面人已经听见了,探头进来问:“啊有琪,你叫我”大冷天的倒是没有赤膊,围着个围裙。

  “没人叫你,你烧饭吧。”有琪打发他走。

  “哦。”董家乐应了声,关上门。

  沈有琪却收了笑,看着钟欣愉,忽然问:“你真的要去香港啊”

  钟欣愉也看着有琪,许久才点点头,她真的要去香港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哪怕她并不知道抵达之后,再去哪里找他。

  1946 年 1 月,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来到香港。

  汽轮泊进码头,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几年前曾经来过的这个城市,熟悉,却又陌生。

  眼前那些整齐的西式建筑,以及夹杂其中的唐楼,平地而起的山,山上满是热带植物的树林,仍旧充盈着南中国潮湿的空气,普照着沉厚致密的阳光。但哪怕只是远远眺望,也可以看见那些残垣断壁,以及在废墟里迎风摇摆的野草。

  她带着孩子下船,先住进旅馆,再去上环文咸东街上的中国银行见郑经理。分行规模不大,不过三十几个人,以一当三地用。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忙碌的,她开始上班,搬进罗便臣道上的宿舍,找了看孩子的女佣,又给阿渡在附近找小学报名。

  休息天,她带着她们到处去,皇后戏院看电影,海上坐渡轮,爬上砵甸乍街的石板台阶,走过密密搭建的屋棚中间人流如织的街市。

  “喜不喜欢这里”她问孩子。

  阿念一向嘴甜,抱住她和姐姐,说:“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随便哪里都好。”

  阿渡竟也点头,说:“这里有点像重庆。”

  也许是真的吧,钟欣愉笑起来。当时的香港不及上海繁华,在城市里就能看见山,大片的树林,甚至农田,道路高高低低,一会儿一个坡,一会儿一道石阶。

  遗憾的是,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虽然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问,附近有没有做书画生意的店铺有没有一块可以裱十尺长卷的阴沉木

  但香港与上海不一样,并没有成了规模的书画行当。即使有过,几年仗打下来,也已经飘零各地。

  有人对她说:“裱画要那个做什么长卷都是装在架子上裱的。”

  她却觉得是个好兆头,因为从前她去找他,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

  而且,那段时间,北边不断传来内战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涌进香港,连带着本地的地价都涨起来。她又有那种感觉,就像几年前在重庆,所有的人都会相聚。

  就这样到了春节之前,行里来了几位本地商会的客人,商量贷款的事情。

  钟欣愉听到他们交谈,说到北边打仗,原本进口的机器运不进去,打算贷一笔款子出来,留在这里就地开厂。

  贷款是要抵押的。他们讨价还价,算了地皮,又算到古董。其中一位侨领,号称是本地出了名的收藏家。

  负责贷款的专员不懂这个,钟欣愉听着,便过去攀谈。

  几句话就知道她是懂行的,侨领十分欣喜,把预备做押的字画告诉她,是一套郑板桥的册页,而后说:“中环石阶路新开了一家书画店,是苏州一派的手艺,画就在那里重新装裱。”

  听到这个苏派,钟欣愉怔了怔,才把事情谈下去,建议贷款专员约时间找个中间人过去估价。

  送了客,她离开分行,一路走着,往中环石阶路去。

  这个香港的冬日暖如春,黄昏时分的夕阳在路的尽头染上浓郁的颜色。她心里只觉奇异,原来竟然离得这么近,甚至几次经过这里。

  她走着,走着,看到沿途饭馆的招牌,裁缝铺,照相馆,钟表行,还有一爿丝织厂就开在楼上。而后,便是那个黑底金字招牌,写着“同风轩”三个字。

  店堂里没有人,她走进去,一直到后面的工坊。门口挂着一道竹帘,隔着那一层朦胧的掩蔽,她看到里面的长案,以及长案后坐着的人。身上穿一件藏青色长衫,挽了袖口,执了笔,正低头在那里写字。

  她伸出手,挑开竹帘。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

  那情景就像他写给她的那封信,曾经误以为是临死前的诀别——

  欣愉,欣愉,欣愉……他对她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只望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正在店堂后面的工坊里修画。你走进来,我抬起头,你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你笑。

  直到此刻,她是想笑的,也真的笑了,却又止不住泪水的滑落。

  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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