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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英雄195

陈之遥 9302字 2022-05-14

  土,竟然也可以成为一种防伪的手段。钟欣愉不禁莞尔,甚至又想起自己对程佩青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土银行的存在,但她没说错。

  与此同时,歌乐山防空洞里的印钞机也在开动着,既印法币,也印中储券和日本军用票。成品从机器上下来之后,再行做旧,仿造那种粗劣的质感,破败的品相。

  这些“特券”还是被军统运到第一战区的洛阳,以及第三战区的上饶,再由特工从那两个地方带进敌占区,采购物资,雇佣各种眼线的经费,收买伪政府官员、伪军军官的贿金,都从这里面开销。

  当时做过统计,不论在华中还是华北,每一千元储备券或者日本军票中,就有一元是“特券”。

  相形之下,日本方面印的假法币其实也不少,但为了混用方便,仿制的大多是小面额,瞬间便淹没在超发的真币当中。

  那是 1944 年,中央银行已经开始发行从五千到五万元不等的本票,就跟现钞一样使用。

  手里有点钱的人不是赶紧买成黄金,就是在囤货。劳动阶层的薪水改成每天结算,许多人法币一拿到手上就去换成东西。除了必需的食物,还有白报纸、纱布、乳粉、咖啡、香烟、肥皂、洋蜡烛。进口货统统成为奢侈品,一双玻璃丝袜已经卖到上万元。

  银行里更是银根奇紧,常常因为突然传出来的什么消息,被储户挤破了门槛。

  中行也不例外,沈有琪好几次通宵办公,碰上董家乐也要值夜,只能把女儿思承送到钟欣愉这里来,托给她家的保姆带。

  隔天来领孩子,有琪告诉钟欣愉:“同业里都在传,有大笔的钱给上面划走了,说是临时拆借,结果各行庄一对头寸,差额四个多亿。”

  有琪唏嘘,钟欣愉却只是听着,在心里算了算,四个多亿,其实也不过就是再开几天印钞机而已。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意外了。

  比如美金公债的签呈,果然批下来了,高层现金落袋。有人匿名告到上面去,但调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紧接着,又出了黄金加价的事情。

  目的也是为了平抑通胀,收拢游资,财政部召集行局负责人开会,宣布黄金期货和黄金存款的牌价由原来的每两 2 万元提高到 3 万 5 千元,自次日生效。

  当时银行营业时间已经过了,消息一经传出,又是一夜通宵办公。官僚富商、银行业内的高层,纷纷赶来办理黄金储蓄业务。哪怕手头没钱,也可以用空头支票,或者转账申请书代替现款购存。这一办就办到次日天明,可存单上写的还是前一天的日期。

  这一回,匿名状告的人也算是学聪明了,直接把事情捅到了报社。

  新闻登出来,舆论一时哗然,都在要求彻底追查,公开处理。

  财政部不得不会同四联总处,到经售黄金的行局查账,舞弊铁证如山。只可惜牵涉到的“闻人”太多,最后大都退款了事,暂免追究。

  除了金融上的混乱,还有战场上的消息,各种各样。

  有的在说,日本人在太平洋上已经不行了,美国人随时可能登陆日本本土。

  但也有人说,冈村宁次正计划出击四川,拿下重庆。

  这说法在秋天达到了顶峰,日本人占领了桂林和柳州,美国军事顾问也认为难以抵挡,到处都在传即将迁都西康。

  而后便是轰炸武汉三镇,飞虎队的飞机在武昌、汉口、汉阳上空投下了 1500 吨的燃烧弹,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四万平民伤亡。一座城市,以及其中数以万计的人命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说抹掉就抹掉了。

  大约因为是盟军的行动,这场大轰炸并未出现在后方的报纸上,中文或者英文的都没有。

  只有零星私底下的议论,说李梅和陈纳德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测试新配备的 M69 凝固汽油弹。而武汉的民居大多用木材建造,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试验场。

  钟欣愉不禁琢磨,程先生在美国会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呢那个他曾经求学、工作、生活过的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白地。

  这是 1944 年的 12 月,新年前夜,她和秦未平在美国大使馆参加跨年的宴会。

  “迎接胜利年”的标语又被挂了出来,但这一次也许是真的了。因为她刚刚收到上海传来的假钞,是美金,那种她和林翼曾经仿过的五美元。

  “日本人没钱了。”秦未平道。

  恰如许多皇帝和将军都说过的那句话: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钱,钱,还是钱。

  继续打下去的基础已经没有了,1945,可能真的就是胜利的一年。

  钟欣愉听得出来,秦未平的语气里有欣喜,也有凄然,或许因为这一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太久,太多的人与物随之逝去。

  但也是在那场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曾经以为永别的人。

  那时,《星条旗永不落》的音乐刚刚响起,周围的来宾都将右手按着左胸,唱得投入而动情。

  她默默站在他们中间,似乎感觉到一点目光的压力。她朝来处看去。几米之外,隔着几个带女伴的军官,艾文同样垂手站立,静静望着她。

  不约而同地,他们走出大厅,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讲话。

  “你这样走掉好吗”她轻声笑问,回头看一眼那些虔诚而自豪的人。

  艾文也笑,低头对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I’m Shanghai-lander.”

  西崽送酒过来,他接了,用中国话道声“谢谢”,还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就像从前一样,身上穿的西装潦草而宽大,甚至比从前更像那个落拓的诗人。

  但他没问她当年的事,只说他自己:“我去过香港,后来又到了上海……”

  是去找我吗钟欣愉想问,却没有说出来。

  “都是在大学里,”艾文自动解释,“跑跑当地的报社和档案馆,找一些资料,采访一些人,是为了我当时在做的一项研究。”

  “什么题目”她问。

  他却不答,只是道:“我可以把那篇论文给你看。”

  而后,便又说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北碚,除去煤矿,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挑担子的矿工和各种西装旗袍的学者聚居在那里。一间一间用板壁隔出来的宿舍,师生都挨着饿,卖掉衣服换吃的东西,后面有座山,野菜甚至都来不及长成就被挖掉了。少爷就是少爷,贫寒在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有种浪漫。

  大厅里的合唱已经完结,其他宾客走动起来,看见他们,都觉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美国人交了中国女朋友。

  仅仅几年之隔,排华法案已经废除,民国第一夫人访问美国,时代杂志上登出她的大照片,记者撰文议论她的旗袍,她的英语演说。重庆这里也不断有名媛淑女和美国外交官、军官结婚,娶个中国太太不再是社交上的自杀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都觉得荒诞,仅仅只是几年之隔。

  钟欣愉想说,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在她开口之前,却觉得艾文也已经知道了。

  秦未平来了,他们道别。但艾文还是跟她要了她的地址,说会把那篇论文寄给她。

  几天之后,1945 年的新年,钟欣愉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里面是艾文的手稿,写了桐油借款,写了平准基金,写了中储券的发行,以及中行别业惨案,那一场场的爆炸与暗杀。

  钟欣愉坐在窗前读着,竟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念头,没有人愿意写银行职员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做的事太过沉闷,又欠缺高尚,说惨吧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但终于,终于,这一段还是被记录了下来,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继而她忽然明了,艾文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她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试图通过这一次简明而粗浅的研究,探索中文与外文资料结合的可能,记载并且了解这一段黑暗而英雄的历史。

  黑暗而英雄,她看着这几个字,反反复复。

  脑中是那一年春天的太平码头,林翼把手肘搁在窗框上,看着漫漫的江水笑着,轻声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那一瞬,欣愉和知微都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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