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火云愣在原地，被雨打湿的银发贴在脸上，他却完全不在意，而是喃喃自语地念道：“这么快，不能再……缓缓么？”

　　说这话时他看向面前的领头人，那是个气质严肃的中年男人，法令纹很深，接收到瞿火云的目光不忍地叹了口气，上前搀住他的手臂，微微弯腰，褪下公事公办的语气，低声在他耳边说道：“瞿老师，我们进去说。”

　　调查组组长姓方，名叫方闻，就任于中央星最高检察院，是从兰卡学院走出的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

　　他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上面下了死命令，Omega学生必须要遣散，分配到临近星球的Omega学校上学，但需要费用自付。另外未分化的学生也不能再收了，出了事故担责不起。

　　“老师，很抱歉，这是我们能为您争取到的最多了。”走进办公室，方闻就卸下了身上那股气势，还像个学生似的站在瞿火云面前。

　　“现在联盟内部并不平静，这件事被有心人挑起放大，就是想激化矛盾，搅乱一池水好从中浑水摸鱼。兰卡学院远离权力中心这么多年，这次被拿出来当靶子，我怕从中操作太多会露出马脚，到时引起他们的注意——”

　　瞿火云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他脸色已经平静，此时认认真真看了方闻半晌，突然叹了口气：“现在中央星还剩多少人？”

　　方闻喉中一哽：“从第一届到现在进入中央联盟工作的学生共87人，自从迁都后降职的降职，调走的调走，现在公检法体系只剩不到10人，联盟军部被顾上将严防死守，一个人都不剩了。”

　　“顾劲松这些年——”瞿火云咬牙低骂：“身居高位，一身傲骨都被养朽了。”

　　方闻默然不语。

　　瞿火云压下心中悲怆，抬头认真看了方闻一遍，突然重重按了下方闻的肩膀，扭头道：“难为你们了，遣散的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方闻上前一步：“老师——”

　　瞿火云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保住兰卡学院要紧！”

　　方闻的动作霍然顿住，看着他好半晌才无声点头，低声哽咽：“一切，为了人类。”

　　*

　　学生的遣散工作最终还是落了地，调查组带来了中央星最先进的信息素检测仪，要求所有师生重新检测，再决定去留。

　　兰卡学院连同校长现存32位教职人员，其中Alpha仅五位，校长、裴时清以及新来的顾星野，另两位属挂职，人早就另谋高就去了。其余都是Beta，这些都是早过了政审，材料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中央星搞这一出，无非是被舆论搞得杯弓蛇影，从严查处了。

　　检测的场地设在了演练场，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所有学生排成一列，依次躺上仪器，由医护人员为其接上感应线，当场报出结果，以此彰显本次检测的公正性。

　　小型飞行摄像器正对着整个演练场，将会全程摄录保存，带回中央星存档。

　　检测结果为Omega的学生需要留下，等待最后的判决。Alpha和Beta则可以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演练场的人越来越少，学生们难得保持了沉默，有条不紊地接受检测，分流，各自走向不同方向。

　　检测仪突然响了一声，屏幕上显示的信息素浓度曲线飙升，检测人员发出疑惑的声音，看向方闻。方闻走近，弯腰对着屏幕查看一番，朝检测仪上的白星伸手：“个人终端给我。”

　　白星解下手腕上的递给他，脸色发白。

　　方闻接过他的终端在自己的终端上一刷，白星的身份信息就跳了出来，出于个人隐私的保护，这个界面设置了防窥模式，方闻的视线落回屏幕上，接着定住不动了。

　　他缓缓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里，喉结滚动，眼底似乎闪动着千言万语。白里扭头靠着钟霖的肩膀，避开他的视线，紧紧闭上眼睛。

　　“方部长，您看——”检测人员向他请示。方闻这才回神，迅速关闭界面，亲自走到白星面前，弯腰将终端递到他面前。

　　钟霖代他接了过去。

　　方闻的失态只是一瞬间，再直起腰时他已经恢复了严肃，朝检测人员招了招手，指着白星道：“他体质特殊，结束后我会亲自安排重测。”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白里被安排在休息室待命，钟霖也跟了过去。检测继续，很快轮到了教职工。

　　“裴时清。”检测员对着名单念名字，无人回应，他抬头环视人群，再喊了一遍。

　　“他去洗手间了。”有人说。

　　“跳过，下一个顾星野。”检测员又念道，同样无人回应。

　　“他也跟着去了。”那人又说。

　　检测员看向方闻，后者心不在焉，闻言眉头皱了皱，似乎有种被打断的不耐烦感，脸上的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站在他身后的一人闻言朝后打了个手势，嘴唇嚅动要说什么。

　　瞿校长刚从仪器上下来，见到这架势紧走几步上前对那人解释：“他们感情好，一起去洗手间正常，正常，一会就回来了。”

　　那人是个细白脸皮，听到他的话倒也没继续较真，方闻顺势点头，检测员这才跳过两人，继续往下报名字。

　　*

　　此时所有人都在演练场，办公室内空无一人，裴时清将门反锁，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支试剂，淡蓝色的液体微微晃荡，试剂上贴着的标签明晃晃地写着HP9-14。

　　他二话不说，将试剂缓缓推进静脉中。

　　“主人。”破晓的身影浮现在操作台前。

　　“闭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时清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将空试管连同针头包好，重新锁进保险柜中。

　　接收到命令的破晓依言闭嘴，缓缓沉入操作台。

　　试剂的副作用有点大，裴时清双手用力撑在桌面上才能保证自己此时不会软倒在地上，鬓角的汗一颗接着一颗涌出，顺着侧脸滚落到下颌，在地上砸出一小颗水花。

　　正在此时，通讯响了，是顾星野的。

　　裴时清眼睫动了动，抬手摁掉。不到一秒，那人又打了过来。就这样连摁三次，那边终于放弃了。

　　看着久久不再亮起的屏幕，裴时清突然仰起头，紧紧闭了闭眼睛。

　　挺好。

　　被污染了的人生，本就不应该再期待阳光。

　　窗外雷声阵阵，暴雨击打在窗户上催人耳膜，裴时清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被无数不知名的化学试剂淹没，无数双手按着他，他怎么也挣扎不出，最终脱力任由那些液体淹没口鼻，沉入水底。

　　不要挣扎了，就此结束吧。

　　“咔”一声轻响，雨声骤然加大，被狂风裹挟着卷入办公室，迎面扑了他一脸冷风。

　　“阿裴。”顾星野连门都忘记关，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知怎么就搂住了他，伸手在他脸上一抹，语气焦急：“怎么出这么多汗！”

　　裴时清猝不及防被他一搂，没恢复过来的身体还软着，直接一头栽进他怀里，头往他肩膀上一歪，不做声了。

　　“阿裴？阿裴？”顾星野大惊，在他身上摸出一手的汗，前胸后背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心里着急，连着喊了好几声，几乎破音。

　　“再晃就吐了。”裴时清保持头垂在他肩膀上的姿势，闭着眼睛说。

　　顾星野动作一顿：“你骗我？”

　　裴时清抬起头站直，看向他的眼底浮现出促狭的笑意：“傻样儿。”

　　顾星野僵了僵，突然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捶，长出口气：“你吓死我了。”

　　裴时清眼中微微动容，却在下一刻扭过脸去，拾起桌上的眼镜戴上，看向正被狂风暴雨吹卷得框框作响的门，满脸一言难尽。

　　“破晓，你的警报系统出问题了么？”

　　空中响起破晓的声音：“主人，是您让我闭嘴的。”

　　裴时清扶额，心想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连系统都会怼人了。

　　顾星野站了一会，见他一副翩翩欲倒的样子，不由上前扶住，将他汗湿的额发撩难得分到一边，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落了又落，突然问道：“阿裴，你把我当过朋友吗？”

　　裴时清垂下眼睑。

　　顾星野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心里的火气“窜”一下就上来了，垂眼瞥见他挂着汗珠的苍白鬓角和消瘦下颌，那股火就像被一块湿毛巾当头捂住，发不出又不甘心就此熄灭，哽得他心口难受极了。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裴时清这人合该就是上天派来磨他的。

　　顾星野扶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又紧，既看不得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也存着撒气的心思说：“行行行，就你满心苦衷，有口难言，别的所有人在你心里都不重要，你自己跟自己过一辈子去吧。”

　　说完撒手，竟是当真不管了。

　　裴时清晃了一下，按住桌子才稳住身形，听到这话骤然抬头，顾星野已经踏着满地风雨消失在门口。

　　他喉间发苦，对着无人的门口扯出一个笑：“我这样的怪物……怎么配拥有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阿裴，你值得世界上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