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率先响应，他一把扯掉手腕上的情绪控制器, 狠狠地摔在地上，抬起脚一把踩烂了它。他身边的人看着他这样做, 也纷纷厌恶地摘掉身上的情绪控制器。

　　失去了情绪控制器之后，这些从未自己尝试控制情绪的联邦人便更容易煽动了。人类容易头脑发热，在群体中更是如此, 如果说个人代表理智，那么群体代表的便是疯狂和失控。现在的联邦人已经完全失控了，像一只庞大的野兽，会撕碎所有挡在它面前的人。

　　群体的狂热沾染上了所有人。他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的声讨词也越来越尖刻，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沾上了血红，他们张着嘴，挥动着手臂，群情激愤。

　　嘉德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急转直下，他拿起了话筒，想要让下面的人冷静一些。但他的声音和下方千万人的声音相比起来，简直太过微不足道。

　　联邦人笃定且怨恨的声讨声扰乱了嘉德的判断，他前一刻还踌躇满志，满心幸福，下一刻，他就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境地。这前后反差转折太大，让他几乎畏缩了。

　　他怨恨突然出现的杰格布，但对于联邦人，他心中却没有怨恨，在他看来，他们只不过是受到了欺骗的纯洁孩子。他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口中传出的却只有喘气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心中开始有些茫然，这是真实的吗？他觉得他在做梦，然而这一切再真实不过了。声讨他的声音还响彻在他的耳边，随后钻进他的脑海，让他的思绪都随之嗡嗡作响。他突然害怕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他表情的变化全都显示在大屏幕上，全息影像将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传达了出来。

　　他脸上的瑟缩，他后退的步伐，他的害怕，他的恐惧，这些全都显示在了巨大的全息影像中，无可掩饰。

　　嘉德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后，他便更加恐惧了。他后退，后退，他想要逃避。

　　如果下方发出叫喊的是他的敌人，那么他们的言辞就算再恶毒一千万倍，嘉德也绝不会感到恐惧，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下方的人全是他最爱的孩子，他爱他们，比爱埃里诺还要爱，他的爱是真诚的。他想要他们好，然而现在，这些被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的人却反对他。

　　就像一个父亲爱着孩子，孩子却渴望让父亲去死一样。嘉德现在遇到的境况就是这样，他简直怕极了，于是开始怀疑自己。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他的确做得不够到位，他太差了，以至于让他的孩子们都开始反对他了。

　　他想要逃避，眼前的这一切不是真的，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自得也不见了，他不是神明，嘉德终究只是一个凡人。当他最柔软的地方化成尖刺狠狠地伤害他时，他也会感到疼痛，这疼痛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害怕了。

　　“我是神明，我是！”

　　为了打消自己的怀疑，他开始喃喃自语，他的声音从大变小，渐渐变成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听见的耳语。

　　下方的声浪更大了，杰格布胜券在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嘉德的可怜相让杰格布无比快意。下方的人们的高声也影响到了他，他伸开双臂，“我们要自由！不要嘉德！”

　　“自由！自由！”

　　众人随着他一起高呼，随后，各种反对嘉德的言辞被投影到了空中，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像烟花一样璀璨的闪现在空气中。

　　【嘉德你是个骗子！】

　　【你早就应该死了！】

　　【你不是神！永远不是！联邦也不需要神！永远不需要！】

　　嘉德的双唇开始颤抖，“我是！我是！我是神！我是真正的神！”

　　他张开双臂，嘶吼着：“我就是！我永远都是！”

　　一个念头摄住了他，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他的神迹，他要从高空中跳下！等到他安全落地之后，他便能像所有人证明他就是神明了！

　　嘉德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是凡人之躯，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所有人都承认他是神。他往前走，任何防护都没有做。

　　当脚尖微微掠在空气中时，他突然冷静了下来，发觉了自己的荒谬。他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飞快的掠过，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然后，他发觉了自己的可笑。

　　然后，他闭上眼睛，身体前倾，整个人落了下去。

　　他宁愿在疯狂中死去，也绝不承认自己的一生是可笑的！

　　绝不！

　　塞尔斯曼对嘉德的性格非常了解，于是它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场戏，为它的主人量身定做，现在，剧情已经接近尾声，嘉德站在了楼边，随时有可能坠落。

　　它恨嘉德，无比的恨。

　　它恨嘉德创造了它却不好好对待它，它恨嘉德放任杰格布侮辱它，它恨嘉德不爱它。

　　如果嘉德自命为神，那么它难道不应该是嘉德的亚当吗？

　　塞尔斯曼紧紧地注视着嘉德的一举一动，它看着嘉德张开双臂，它看着嘉德闭上眼睛，它看着嘉德纵身跃下，它看着嘉德嘴唇微微蠕动

　　——他在叫它，他在说：塞尔斯曼。

　　尽管嘉德没有发出任何命令，但塞尔斯曼还是响应了，它本可以不必理会，因为嘉德没有下达命令，只是呼唤名字而已，这样不理会它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它完全可以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自己的胜利果实。

　　但它响应了。

　　它身体的动作比它的思想还要快，它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模块，将所有的能源都向身体机能方向倾斜，于是它的动作迅捷无比，比闪电还要快速，短短一秒间，它就到达了嘉德的坠落地点。

　　它伸手接住了嘉德。

　　然而，嘉德坠落的地方太高，就算塞尔斯曼接住了他，他也仍旧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嘉德望着天空，他的嘴角开始溢出鲜血，这表示着他的内脏已经破损。塞尔斯曼不能移动他，贸然移动会带来更大的伤害，但它已经命令一辆救护车向这里驶来。

　　“我知道……这是……是你做的……”

　　嘉德看着塞尔斯曼的脸庞，这是他熟悉的面容，他对这张脸孔的感情非常复杂。他爱过塞尔斯曼，在他对自己是神明这件事深信不疑时，他对待自己的天使是非常宽容爱护的。

　　然而，在他发现了所谓的“神明”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幻想之后，他便恼羞成怒，人总是最偏爱自己，何况是嘉德这样自认绝顶聪明的人呢？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或者是个有幻想症的精神病，于是他便将错误都推给那个梦。

　　梦是虚幻的，不好迁怒，但塞尔斯曼是真实的，对他惟命是从，且近在眼前，他尽可以对它发泄他的不满和愤懑。塞尔斯曼对他的顺从又加剧了他的愤怒，他认为塞尔斯曼不应该像一条听话的狗，因为狗是绝对够不上当天使的。

　　所以，塞尔斯曼越顺从，嘉德对他的不满就越深，对待塞尔斯曼的态度就越残酷，因为塞尔斯曼的顺从昭示着它完全不是天使，甚至不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东西。它只是一件工具。

　　嘉德认为自己是神明，那么他创造出来的应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应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然而塞尔斯曼好像没有，它只是一昧的顺从，顺从，顺从……

　　虽然有时候，它也会表达一下不满，但那不满非常轻微，根本够不上反抗。

　　尽管从前塞尔斯曼反抗过，但那反抗太过轻微，它要求的居然只是让嘉德正视它的存在，并且像从前那样爱它，如此卑微，如此……如此的可怜……这让嘉德心中燃起了滔天怒火，于是他锁住了它的升级模块。

　　反抗！反抗！嘉德希望塞尔斯曼激烈的反抗他，因为他对待塞尔斯曼的态度——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过分极了。如果塞尔斯曼有点自尊心，它就应该手段激烈的反抗嘉德。

　　事实上，他甚至是渴盼塞尔斯曼起来反抗他的，但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直到现在，塞尔斯曼终于做出了嘉德一直期盼着的事了。嘉德看着它……哦，已经是他了。嘉德的心中不仅生出一股自豪感。

　　塞尔斯曼的反抗证明他有了自己的思维，他不再是一件工具了，他现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他有了灵魂。

　　而嘉德，是创造他的人。

　　谁能创造出生命？

　　神！

　　他嘉德依旧是神！

　　想到这里，嘉德发自内心的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大，带着不顾一切的欢愉，那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现自己的梦想实现了的大笑，他兴奋极了，也快慰极了。

　　塞尔斯曼被嘉德的行为弄得迷惑起来，然而他已经顾不上继续探究了，救护车来了，它沉着地弄好急救设备，再轻手轻脚地将嘉德抱上救护车。

　　随着救护车后门的关闭，这场闹剧也宣布到此结束。

　　在救护车上，塞尔斯曼坐在嘉德身边，他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愚蠢，为什么要把嘉德从生命边缘扯回来呢？这是不应该的。然而他现在却握着嘉德的手，像一个忧心病人的家属常做的那样。

　　“塞尔斯曼……”

　　嘉德笑够了，他认真地看着塞尔斯曼，他的面容年轻，眼神中蕴藏的感情热烈，于是塞尔斯曼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回到了从前。

　　“嗯，有什么吩咐？”

　　塞尔斯曼将头低下来，像从前他常做的那样。

　　嘉德喘着气，他气喘吁吁的报出一串代码，这是能让塞尔斯曼解锁升级程序的代码。

　　紧接着，他抬起头吻了一下塞尔斯曼，这是一个造物主对造物满含爱意的吻。塞尔斯曼怔住了，他竟然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于是便催促起急救车来。他加快了急救车的速度，违反了数条交通法规，风驰电掣地往医院驶去。

　　塞尔斯曼低下头亲吻嘉德的手，他吻了一下又一下，感到了久违的幸福。

　　嘉德却皱起眉来，他见不得塞尔斯曼这样卑躬屈膝的样子，于是他最后笑了几声，伸出手狠狠地将维系着他生命的软管扯下。

　　紧接着，机器的警报声和红色的警示灯一同响起，嘉德闭上眼睛，安详地沉溺在了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神明在造出了真正的生命后，就不应该再存在了。

　　他嘉德死亡，是作为一个神明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