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廷走到楼梯口的那一刻，目光恰好对上了另一人，二人隔着台阶，遥遥相望了一眼。

　　他单手插在口袋里，面不改色地走下楼梯，直到那人说：

　　“小少爷，老爷还在看书吗？”

　　“嗯。”江景廷余光看到他手上端着的茶壶，回眸望了眼书房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刚好，爷爷让你换一壶热茶上去。”

　　迭戈乐呵呵地朝他笑：“前阵子有人送了些祁红茶过来，喝起来醇润厚滑，老爷倒挺喜欢的，只可惜这茶在伦敦买不到，听说国内才有……”

　　江景廷闻言，方才回味了一下那茶的口感，确实如迭戈所言，香甜味醇，齿颊留香。

　　“难得他喜欢，下次回国，我让人给他多带些回来。”

　　“小少爷有心了，老爷知道了一定高兴。”

　　“嗯。”

　　他说完这句话便离开，迭戈正要上楼，看见他离开的方向，连忙问：

　　“小少爷，厨房已经在准备午餐了，您是要出门吗？”

　　江景廷拿下衣架上的大衣重新披上，淡淡道：

　　“嗯，午餐不用准备我的了。”

　　“可是……”迭戈握着盘子，神情有些犹豫。

　　“怎么？”

　　“老爷他——”话说到一半，迭戈话锋一转，勉强笑道：“没事，您放心出去吧，老爷有我照顾着。”

　　江景廷点了点头，一旁的佣人替他打开大门，保镖撑起黑色的大伞，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雨中。

　　直到他黑色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迭戈这才叹了口气，转身上楼。

　　走至书房门口，他轻叩房门，直到里面传来一声低唤，方才推门而入。

　　“老爷……”

　　他走到他身边，将盘子里的茶壶放在小桌上。

　　老人腿上的毯子有大半都拖在了地上，他俯身替他整理好，嘴里念叨着伦敦连绵的阴雨，一边抬头时，却怔住了。

　　江霆岳的脸色可以说是灰败的，正一言不发地盯着窗户。

　　岁月早已带走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容貌，如今只剩疲松的面容和沟壑般纵横的皱纹，那双无论何时，总是闪烁着睿智和冷静的光芒的眼眸，此刻也没有焦距地看着某虚空处。

　　像是一只年迈的老虎，收起了所有的利爪，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明明前几天刚从埃及回来时还精神饱满的，怎么突然间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样？

　　迭戈眼神担忧地看着这个他从二十几岁就开始忠心服侍的老人，轻声喊：“老爷？”

　　江霆岳回过神来，沧桑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困惑，“迭戈？怎么了？你怎么在这？”

　　“茶凉了，小少爷让我来给你换新的。”

　　“哦好好……”

　　江霆岳怔了一瞬又恍然大悟，随后皱眉翻着手上的书，“刚才看到哪了……”

　　“都怪景廷这个臭小子打断我……”

　　“老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是帮您端上来还是……”

　　“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他说着掀走毯子就要起身，迭戈连忙空出手去扶他。

　　“景廷呢？”

　　迭戈恭敬道：“小少爷有事出门了。”

　　江霆岳脸色微沉，不悦地冷哼，“回来第一天就往外跑，越大越不像话。”

　　迭戈失笑，一边留神观察着脚下，生怕江霆岳有个什么闪失，一边说：

　　“少爷今年也三十了，又要管理集团，事情多也是在所难免。”

　　“再说了，您当初那么用心地培养小少爷，不就是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吗，现在少爷也不算辜负了您的期望……”

　　对于迭戈这番温和的话语，江霆岳一时间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他被迭戈搀扶着下楼，看见偌大的餐桌上，摆了许多精致的饭菜，除了几个佣人外，没有一个身影在等待他，他心中难以抑制地涌上几分落寞。

　　甚至还有几分后悔。

　　后悔方才对他的态度太过严厉和不近人情。

　　尽管他知道，江景廷只是将当年的事实重新提了一遍而已。

　　迭戈望着主人黯淡的神色，不禁心生出几分不忍来。

　　偌大的老宅，如今只剩江霆岳一个孤家寡人。

　　这也是为什么江景廷此次回老宅他会如此高兴的原因。

　　总算有个嫡亲的孙子可以陪陪江霆岳了。

　　在迭戈这个旁观者眼中，江霆岳从十年前发妻离世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朝着孤独的方向衰老了。

　　他唯一的儿子江彦森，并没有能够如他所愿地从他手中接过重担，后来更是与妻子乔静娴搬离老宅，定居美国，一年中偶尔才会回来几次。

　　至于江家其他旁系的亲戚，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迭戈有时候甚至觉得，江霆岳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老去的孤独，才选择与好友四处远游。

　　他曾经将所有的精血都耗费在集团和培养自己的继承人身上。

　　现在他的继承人如他所愿地长大并且接过他手中的重担，在某种程度上，做的比当初的他还要出色。

　　或许当重担卸下的那一刻，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突如其来的空虚罢了。

　　“老爷，今年春节，少爷应该会带着夫人回来，年货还是按照以往那样置办吧。”

　　迭戈替江霆岳摆好碗筷，将其中一道菜品的遮盖拿开，为他盛了一碗热汤。

　　尽管已经在伦敦生活了几十年，但用餐前先喝一碗润肠的热汤，是江霆岳怎么也改不了的习惯。

　　而今天的莲藕猪骨汤，亦是他最喜欢的一道粤系汤羹之一。

　　“你看着办吧，还有到时候的布置，一定要热闹喜庆为主。”

　　“好的，老爷。”

　　“迭戈。”江霆岳忽然叫他一声。

　　迭戈放下手中的公勺，“怎么了，老爷。”

　　江霆岳放下手中的碗筷，神情凝重而沉肃，沧桑的眼眸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问：

　　“你还记得当年那场大火吗？”

　　迭戈愣了一下，说：“记得。”

　　那场大火，但凡曾经在江家并且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无法忘记。

　　因为实在是太震撼人心了。

　　“老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霆岳沉默片刻，说：

　　“刚才在书房，景廷那孩子，突然跟我提起一个人……”

　　迭戈瞪大双眼，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

　　“难道是……”

　　“是的，他和我提起离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