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蒂丝不好说明，只敷衍地摇摇头：“还不好说。”

　　她将皱巴巴的衬衣褪下，一点点查看尸体表面。

　　其实检查一个人是否中毒，将他的肚子剖开是最简单的方法。

　　可王国的法律规定，破坏尸体是重罪，即使是查案也不行。

　　坎蒂丝几乎趴在桌上, 一寸寸看过去。确实如传言所说, 尸体的皮肤上没有任何创口。

　　非要说像伤口的地方, 只有腹部的一处乌青。

　　有可能是撞到哪里留下的, 也有可能是胎记。

　　坎蒂丝隔着手套摸了下, 很平滑，没有伤口。

　　正当她也不知该再检查哪里时，身后的男人却开口了。

　　“真是个有趣的死法。”

　　男人含着笑意的声音将室内其他三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向笑声的人来处。

　　“先割了他的舌头，又捣烂了他的内脏吗？”路西恩露在外面的右眼里闪着微光，轻快的语调在寒冷的停尸间里更显惊悚，“让他失去求救的能力, 慢慢在垃圾堆里死去……这位‘骑士先生’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呢。”

　　坎蒂丝忽略他最后一句话：“捣烂内脏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路西恩摊摊手，“他的肠子已经烂透了, 就跟他的舌头一样。”

　　众人看向桌上的尸体。

　　坎蒂丝听懂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所谓的“割掉舌头”和“捣烂内脏”, 都不是指这具尸体的肉｜体……

　　“黄金岛”上的居民之所以浑身布满黑斑，是因为他们的一部分灵魂被天平置换成了黄金。

　　坎蒂丝看向尸体大张着的嘴，漆黑的舌头格外刺目。

　　“他的灵魂被割掉了……”少女喃喃自语, “有人精准地割掉了舌头和内脏那一部分……”

　　灵魂寄宿于肉|体，肉|体依附于灵魂。

　　没有肉|体，灵魂就会消散成魔力粒子，融于天地。

　　灵魂一旦离开，肉|体就会开始腐烂。

　　所以，被割掉灵魂的那部分肉|体最先烂掉了……

　　“所以这是……”坎蒂丝抓住路西恩的手臂，艰难吞咽一口唾液，“是‘那个’……吧？”

　　路西恩低头看了眼手臂，眯眼笑起来：“是哦。”

　　能不符合常理，穿过肉|体，斩断灵魂之物。

　　是“书页”无疑。

　　坎蒂丝听到想要的回复，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光是因为凶手过于残忍的手法，更是因为这名凶手手里有一件可怕的武器。

　　她想起路西恩在英雄之墓里与她的对话。

　　【遇到那种能造福人类的也要回收吗？】

　　【当然需要。这种会打破世界规则的东西，绝不能落到凡人手里。】

　　她承认，当时她确实不能理解路西恩的说法，甚至觉得这是来自强者的傲慢。

　　可到现在，连她都开始产生动摇。

　　人类是脆弱的，也是易变的。

　　不论是突然遇到的挫折，还是偶然得到的馅饼，都会一一化为慢性毒药。融入血脉，产生幻觉，从而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有人会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并吞掉它们。

　　将挫折和馅饼踩在脚下，成为向上走的台阶。

　　有人会被幻觉吞噬，失去对自身的掌控力，一步步走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最后在自己建立的绝望或傲慢中坠落。

　　可人的一生有那么长，不会有人一直不犯错。

　　就算真有这样的伟人，他也不能保证会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继承人，守住这份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路西恩所说的，会打破世界规则的东西，绝不能落到凡人手里……

　　她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大多是零散的碎片，一时还理不清。

　　可两人的哑谜把卫兵急得够呛。

　　他看看不远处的那对男女，又看看自家队长。

　　发现队长只是用幽深的眼神盯着那两人，不由焦急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知道就快点说啊！！”

　　这种情况下，坎蒂丝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

　　她整理了一下语序，简单将猜测的事实向两人说了一遍。

　　最后一个词吐出，一室安静。

　　她都能感觉到，周身的气温又降了好几个度。

　　良久，卫兵终于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犯人手里有种魔法道具，可以穿过身体，直接砍下受害者的灵魂……”卫兵小哥抽抽嘴角，“然后他还不砍全，专门挑选一部分割下，让受害人的内脏烂掉导致死亡……是这个意思吧？”

　　坎蒂丝大松口气：“您能听懂就太好了。”

　　她还觉得自己讲得有些绕，生怕别人不能理解其中的原理。

　　“听懂个屁！什么灵魂和肉|体的关系，我看你就是个胡说八道的骗子！”卫兵大怒，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分割灵魂……你当灵魂是大饼吗，还想切哪块就切哪块？！”

　　坎蒂丝：…………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奥路菲欧斯倒没他这么激动，却也对坎蒂丝摇摇头：“很感谢二位的帮助。只是奈默小姐的话太过离奇，这不能被当做证据呈上。”

　　坎蒂丝也猜到这种结果了，却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

　　她抿嘴指了指尸体腹部的那块乌黑，坚持道：“你们再想想看，是不是每具尸体身上都有这样的乌青，我猜这就是那把武器留下的痕迹……”

　　“当我们守备队都是三岁小孩啊？！滚滚滚！！”

　　卫兵已经完全不想听她的话了，不耐烦地开始赶人。

　　奥路菲欧斯也跟在他们身后出来。

　　他本就不是会安慰人的性格，面对有些沮丧的坎蒂丝面露纠结。于是看向好似没受影响的路西恩：“辛苦你们跑一趟。正好快到中午了，你们是否要留下用饭？”

　　路西恩按下坎蒂丝脑袋，和善地笑道：“不必，我们今天还要出去买点东西，失陪了。”

　　说罢只是对青年微微颔首，拉着坎蒂丝的胳膊往外走。

　　坎蒂丝被他拽了个踉跄，回过神才对奥路菲欧斯挥挥手：“我们要去补充草药。麻烦您跟艾伯说一声，让他先回去休息。”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卫兵才从停尸房内走出并关好门。

　　“真是的……冒险者协会现在越来越不靠谱了。”他嘟嘟囔囔地锁好门，小声抱怨道，“这都派了些什么人啊，我可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招吟游诗人做成员了……”

　　奥路菲欧斯一直沉默着，听到卫兵这话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急着去否认他人的话。就算是听起来十分荒唐，你也该思考一下再下结论。”

　　卫兵诧异地睁大眼：“队长？”

　　青年没说话，戴好帽子后对他勾了勾嘴角，握住腰间的佩剑向上走去。只留下卫兵一个人在门口发怔。

　　“女神在上……”他终于合上惊掉的下巴，颤巍巍地捂住心口，“我是出现幻觉了吗？队长居然笑了……”

　　***

　　尽管自己的猜测被人全盘否定，还被骂成骗子，坎蒂丝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重新回到阳光下，已近晌午的烈阳将周身的寒气驱散。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觉得身体从内而外地变暖了。

　　她分辨了一下方向，带着路西恩走上大街，叹息道：“这下，我们不得不去找这位‘红玫瑰骑士’了。不管他的行为是出于正义还是另有所图。”

　　回收“书页”是她现在的主要任务，她答应路西恩去做，就会倾尽全力。

　　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一定不会放过。

　　路西恩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捻起一缕刘海边的发尾：“你打算怎么查？”

　　坎蒂丝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点着上面的人名和笔记，梳理道：“他对因提库斯伯爵的恶意太大了……也许，杀死这些贵族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而那些平民是他用来转移众人注意力的工具，或者……”

　　她顿了顿，艰难道：“或者，他想制造一种舆论。”

　　“比如说，‘你们看，红玫瑰骑士杀的人都是恶人。那些贵族老爷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会被正义的使者制裁’……之类的。”

　　少女揉揉眉心，疲惫道：“如果可以，我不想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为什么？”

　　坎蒂丝抬眼：“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把一个人想得太坏？”男人微微倾身，将她纳进自己的影子里，“他是不是一个坏人，看到他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还不够你得出结论吗？”

　　他的头挡住了太阳，边缘添上一层柔光，铂金色的发尾似乎因此都染上些许暖色。

　　阴影里，浅灰的眼睛似乎在发光，看得坎蒂丝移不开眼。

　　“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坎蒂丝盯着眼睛里的光晕，不自觉地开口，“只用他的某个时间点的某个行为来评断他，我觉得这样太不负责了……”

　　话音刚落，她才感到惊讶。

　　这些话原本只是些零零散散的、不确定的感觉，现在却被她完整地说出口。

　　“不，不对……”她苦恼地撸起刘海，“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当然需要承受相应的制裁……”

　　理智与情感得出两种互相矛盾的结论，在她脑中不断冲撞。

　　坎蒂丝心里明白，即使知道红玫瑰骑士的生平和经历，了解到他行动的真实目的，她大概率还会像现在一样迷茫。

　　如果没有红玫瑰骑士，那沓资料里的“受害者”们应当会继续享受自己“美满”的人生吧……

　　那那些因他们失去幸福的人，就该默默忍受或者结束自己的人生吗？

　　“…………我不知道。”她沮丧地摇摇头，“至少现在，我无法判断。”

　　“这样啊……”

　　上方传来一声叹息，她的头顶被男人一阵揉搓。

　　路西恩满意地看到她的臭脸，大笑着跑开。

　　“那就多想些可能性，多做些假设。”

　　他轻快地跑到石板路的正中间，不顾他人的眼光在原地转了个圈，在阳光下向她伸出双臂。

　　“思考吧，坎蒂丝！想得越多，当你找到真相时才越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