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事情从表面看来，楚青凰做得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比如一甲三名学子，即便学识出众，可毕竟了解不多，一上来就任命为御书房参政，这个决定未免太过草率。

　　再比如周绍这个周家六爷，明明跟秦国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素来行事冷酷的女皇陛下却偏偏放了他一马。

　　不但如此，还对他委以重任。

　　她就不担心后患无穷？

　　都说无奸不商，周绍这样的人凭什么就能得到她的信任？天高皇帝远，商场上诡计多端，波诡云谲，谁能确保他以后一定会遵纪守法，忠君爱国？

　　再再比如云衡。

　　云衡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治罪的——在殿试上写文章告御状这个决定他考虑了很多次，深思熟虑过无数次，即便不后悔，却也无数次想过后果。

　　这是一个挑战皇权威严的举措，这是一个在君王面前投机取巧玩弄心思的决定，极为冒险，可以说生死都是难以预料的。

　　哪怕有苦衷，在殿试上告御状这种事情也绝不符合规矩。

　　但偏偏，女皇却是轻轻揭过，连一句问责都没有，让他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事实只有楚青凰自己清楚。

　　她不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辨别忠奸，她也没有如炬慧眼，见一面就知道人靠不靠谱。

　　她不过是比旁人多了项异能而已。

　　人的嘴巴可以撒谎，心却不会。

　　所以她知道荣王一家的忠心，明白温湛可用，清楚周绍是真心归顺，而不是为了自保敷衍她。

　　当然，她也知道云衡为了茶农而无惧冒险的一片赤诚之心。

　　她是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女子，但要做一个宽容的女皇，心中自有一杆衡量对错的秤，流于表面的规矩只能束缚人的行为，却左右不了心里的想法。

　　是对是错她自会判断，无需在意旁人评价。

　　当然，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绍求见时，温湛和云衡已经离开，楚玄策还在。

　　“草民参见女皇陛下。”

　　楚青凰道：“免礼。”

　　周绍微微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上一次面圣他可是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应该说，在整个跟楚青凰说话的过程中都是跪着的，头都不能抬。

　　这次态度这么好？

　　周绍稍一琢磨也就想通了，此前他对她有过无礼之举，她惩罚他也是正常，毕竟女皇威严不可冒犯，况且他对她起过杀机。

　　她没把周家九族全灭，已经是格外仁慈。

　　跪一会儿又算什么？

　　今日陛下心情好，没兴趣为难他，不过也由此可见，女皇陛下不是个爱记仇的人。

　　就如她之前所说，有仇当场报，记恨着一个人太累，还浪费时间。

　　周绍这般一想，心下顿时稍安，恭敬谢恩：“谢陛下。”

　　楚青凰瞥了他一眼，她就说了两个字，他都能脑补出这么多？

　　看来下次还是应该让他跪着说话比较妥当。

　　言归正传。

　　“梧州九连镇是西齐最大的茶之乡，各种名茶皆来自梧州。”楚青凰语气淡淡，“你对梧州了解多少？”

　　梧州？

　　周绍眉心微皱：“草民有个表兄就是梧州茶商。”

　　楚青凰皱眉，抬眸看他：“表兄？”

　　“舅舅家的表兄，家母的侄子。”周绍点头，“周家在西齐各地也有茶坊，其中有一半之多的茶都是表兄负责购进，再转卖进茶坊，从中间赚取利润。”

　　肥水不落外人田。

　　利益共同体中最紧密的关系就自家人，不管在官场还在商场都一样。

　　楚青凰沉默了好一会儿，语调明显多了几分沉冷：“这么说来，梧州茶商垄断茶业，联合官府压低价格，致使茶农不得不以低价卖出好茶，一年辛苦打了水漂，连温饱都成了问题，这些事你很清楚？”

　　得。

　　周绍果然又跪下来了：“草民知罪。”

　　“梧州官商勾结一事，别说你不知道。”

　　周绍暗自苦笑。

　　这算是什么？

　　自作自受，还是自闯阎罗殿？

　　如果他以前能预料到今日，绝对会在发展自家产业的同时遵纪守法，恪守本分，宁愿少赚一点，至少可以做到坦然面对，而不是此时这般被质问而无言以对。

　　第389章 虽败犹荣

　　楚青凰平静说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周绍低头沉默，无法否认。

　　作为一个产业遍布各地的商贾之家，商场上的情报是必须掌握的，家族势力所延伸到的地方，官府处事风格怎么样，当地其他的商户作风如何，官府跟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深浅，以及各个家族背后的靠山是谁……这些都必须了解清楚。

　　所以他若说不知道，显然是自欺欺人。

　　只是以前他从来不把这些当回事儿，受苦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茶农辛苦一年无法维持温饱，又与他何干？

　　商人重利益。

　　他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管得了那么多？

　　当官的自己都违法乱纪，他一个商人还能做个兼济天下的善人不成？

　　然而此时，被这个女子一句句质问——或者说不是质问，只是例行的问话。

　　他却忽然生出了几分狼狈，有种无地自容之感，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也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

　　“草民确实知道。”周绍开口，脸上一阵阵发热，“草民觉得很羞愧。”

　　楚青凰淡道：“周家参与了没有？”

　　“未曾。”周绍道，“草民知晓内情，却一直漠然视之。”

　　“朕把调查梧州案的差事交给了楚玄策，你负责协助他。”楚青凰命令，“朕给你们两个月时间，这起案子必须办妥。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臣遵旨。”

　　周绍领命：“草民遵旨。”

　　楚青凰盯着他看了片刻，语气漠然：“你不需要考虑考虑？”

　　“回禀陛下，草民不需要考虑。”周绍恭敬回道。

　　“接下这个任务，就意味着你要得罪你的舅舅和母亲，亲手置你那个表兄于死地，甚至会引起周家宗室的不满。”

　　不但如此，或许连一些周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都会对他满腹意见。

　　“草民知道。”周绍道，“不过没什么可顾虑的，草民谨遵陛下旨意。”

　　“既然如此，朕不希望有不可控之事发生。”楚青凰冷冷看着他，“若是此事因你而提前泄露了消息，被销毁了证据，或者让朕的钦差大人受到损伤，周绍，朕绝不饶你。”

　　周绍无声叹了口气，恭敬地领命：“草民不敢。”

　　他不会背叛她，这次不会，以后也不会。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亦或者，只是为了不小心丢弃的那颗心。

　　以后都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周绍自嘲，他还是真是猎人被鹰啄了眼……哦，应该是凤凰。

　　算了，再高明的猎人也不是凤凰的对手，况且这只凤凰还是真命天子。

　　虽败犹荣。

　　梧州案暂时就这么定了下来，楚玄策和周绍领旨之后告退，下去开始做准备，前去梧州之前，楚玄策需要对梧州官员和各大抱成团的商贾之家做一个全面的了解。

　　还待在御书房的楚青凰手执茶盏，盯着云衡的卷子若有所思。

　　西齐举国上下积弊已久，上至皇族和官宦世家，下至各州地方官与商贾大族，贪污受贿，利用职权中饱私囊，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有权有势的家族垄断一方……梧州案展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今有云衡为家乡请命告御状，茶农的处境来日可以得到改善，但是其他还没被揭露的地方呢？

　　寻常耕地的百姓每年的收成如何？各地粮价是否也被垄断？

　　有没有农户被欺压，粮商从中牟取暴利的情况？

　　显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