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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在梅边101

鲤鲤鲤 9190字 2022-03-21

  我与广陵再次回到凡间,是人间腊月廿八的夜里,除夕的前夜。

  我们本要往丘宁山去,路过梁州,我将他拉住,停了下来。

  梁州下过几场大雪,站在云头上远眺,满城银装素裹、寂静一片。御街上的宫灯已替成红色,从宣德门到朱雀门,雪夜中长长的两排暖红色,横贯内城。内城中州桥、鸡儿巷及相国寺一带则夜市未歇,依旧灯火通明。马行、潘楼街,宋门、梁门之外都扎起了彩棚[1],在大雪覆盖下若隐若现,透露出年节的热闹。

  我在云头上辨认着旧时出入之地,侯府、太学、澹园、榴园,一个一个点过去,时隔百年,竟与记忆中出入不大。

  故地重游,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旋即又想到此般感慨,广陵这千年之间不知有过多少次,便又生出一些难过来。

  行至鸡儿巷,我将广陵拉住,停在一个名叫“南风馆”的楼子上头,边看底下狎客往来,边往街上去寻当年的那棵柳。

  广陵看我探头探脑,问我找什么。

  我说:“你当年卖画的那株柳。不知还在不在?”

  他闻言也没说话,片刻拉住我的手下了云头,不着痕迹地汇入鸡儿巷深夜的人流之中。我被他领着往前走,眼光打量着两边林立的楼阁,走了没几步,便有路上行人投来目光,又听楼上楼下议论纷纷,飘到耳朵里的,有问那是哪家的公子,亦有问那是哪家的小倌,更有胆大者,倚楼招袖,要两位公子进去坐一坐。

  我闻言瞅了广陵一眼,他目视前方,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清冷的侧脸映着街边一带灯火,添了些烟火气,依稀又成了庄子虞。只我心里实在好笑,广陵仙姿神容,下到凡间引人注目自然不足为奇,只是到底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竟能将他认作楼子里的小倌。

  行至某处,广陵停下,道:“就是这里了。”

  我四下环顾,没见到柳树,只有一棵挂着积雪的腊梅,缕缕幽香在鼻尖浮动。这梅树刚及人高,看来种下没多久,走近去,在堆积的白雪中露出一个树桩,我伸手将雪推开,看到那树桩盖有合抱之粗,其上年轮细细密密、历历可数。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妓馆门户大开,传来幽幽古琴声,抬头看匾额,写的是“寒梅院”——看来在我离世之后,这株柳又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只是到底抵不过世事变幻的洪流,肉身作齑粉,柳影续梅魂。

  但到底是败了兴,转身欲走,却从那寒梅院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酒气熏熏,出了门还要转头骂:“让看不让摸,开什么青楼?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他踉踉跄跄往外来,我往边上避了避,心想世道毕竟大不同了,那时的鸡儿巷虽也是秦楼楚馆汇集之地,然而书香画影、路无白丁,即便是故作姿态,也要附庸一番风雅,现今竟是如此了?

  我正感慨,那人从我面前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那醉醺醺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心想大事不好。紧跟着那醉汉回过身,往我这边冲了一步,我便往梅边退了一步,接着便听他眯着眼问:“你也是这寒梅院的?”

  我:“?”

  他又往我这边踉跄两步,诞笑道:“怎么鸨母还藏着你这好东西不给人看?弹什么古琴,作什么清高?”他指着我,“你、你往台上一坐,衣领儿一拉,肩头一露、胸口一敞,还有那南风馆什么事?”

  我:“……?”

  什么东西?

  我生前死后,没见过这种场面,没经过这种调戏,一时呆住了。

  “我先前、怎么竟从未听说,寒梅院还有你这等、你这等……”那醉汉胡言乱语着,却仍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已然退到梅树根下,两只脚一深一浅的踩在树下积雪中,竟抽身不能了。

  我被困在树下,看着这醉汉步步逼近,有些哭笑不得——故地重游,竟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醉汉的反应倒又叫我想起些往事。梁吟这一世在遇上庄子虞和傅桓之前,偶尔与京中纨绔同到妓馆,往往众人身边都黏着一两个妓子殷勤伺候,我身边却时常冷落着。我本以为是这些女子也慑于我爹梁侯的威严,不敢轻易招惹,后来问起,同座中却有一人戏谑道:“梁侯是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这些女子到梁兄身边一坐,艳光尽失,都成了些不入流的俗物。“

  更有那喝多了酒说话没分寸的:“若是那小倌馆中的男子如梁兄一般,我定去捧场的。“

  我体格已然生得羸弱,容貌还要被比作风尘男子,听了当然不大高兴。众人知我不悦,往后便无人再提。只是当时我是定国侯府的世子,无人敢来轻薄,后来又成了容貌尽改的罪臣,无人再能识我,最后更是舍了肉身皮囊,成了苦水河边孤零零一缕游魂,因此百余年过去,我便忘了还有这桩事。

  现今又想起来了。

  还想起我化作蛟身时,浑身粼粼闪烁的艳光。

  以及,庄子虞当年在此处画的,与我神似的那些美人图。

  我抬眼去找他,他就站在那醉汉身后不远处望着我。近处是向我扑来的醉汉,远处是林立的楼阁,鸡儿巷远远近近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清冷矜贵的神君沾了这人间烟火,依稀又是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儒衫书生了。

  我忽然便想问问广陵,当年庄子虞提灯看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出神太过,那醉汉扑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要躲,广陵人影一闪,下一刻便到我身边将我往边上一拉,又揽着我一转身,转到了梅树后头去。

  “怎么呆了?“他说。

  那边醉汉扑了个空,一头栽在梅树底下,惊落了一树的碎雪。粉粉细雪,落了我和广陵一身。那醉汉栽倒后没了动静,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唯有旁边不知哪间房里传来幽幽琴声。

  我靠在梅树上,抬眼望着他,说:“当然是看你看的。”

  他怔了怔,平静无波的眼睛望住我,片刻笑了,问我:“那么看清了吗?”

  “还没有。”我摇头,又直起身来,往他走近一步,说,“再让我看看你。”

  再让我看看你。

  广陵的面庞笼罩在夜色中,阁楼上幽微的灯火洒落,一片暧昧不清。我凑过去细细地看,他面上梅影横斜,梅骨料峭横过眉梢,梅瓣疏落含在嘴角,绝少动情的一张脸因此而添了颜色,显得深情万状了——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柳也合、梅也合,雨也合、雪也合,仿佛柳影梅魂皆为他而造,仿佛世间是先有他,才有了风霜雪雨、天地万物。

  我看着梅影中的广陵,想到那必将来临的遗忘,心中又生出极度的难过来了。

  怕再看又要落泪,便转开视线退了开去。

  却是广陵有些诧异了,他低下头来看我,笑说:“我道你又要咬我。“

  我满心苦涩,笑不出来,说:“子虞当年在此地看我,也是这般心情么?”

  “……什么心情?”

  “不舍。”

  千年执着、五世纠缠,天上人间翻来覆去,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

  “……当然。”广陵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若说不舍,那却不是最不舍的时候。”

  他声色平静,又说了两个字:“榴园。”

  我喉中不禁一哽。

  原来他也耿耿。

  广陵说道:“庄珩知道梁吟这一世的命格,也知道你这一世,命途转折便在榴园。他知道那晚推开你,即是推你入火坑,梁兰徵往后的命运,在那一晚便写定了。他都知道。”

  最不舍,却还是舍了。

  但他其实从未将我舍下。即便浮生若梦、虚空一场,庄子虞也从未将梁兰徵舍下。

  地牢探视、设计营救、茶楼提醒,梁兰徵的一生时时刻刻都被一道目光关切地注视着。

  尤其是在他最落魄、最孤独、最不堪的时候。

  我抓过他的手又往街上走去,道:“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他问。

  “澹园。”我说。

  他脚下一滞。

  我回头,含着两泡要掉不掉的眼泪,笑问他:“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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