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4
谢东庭哑然失笑:“我忘了蔓儿还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对我辈商贾来说,这可谓天大的赏格了。这些日子来苏州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四处搜刮药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凑齐这八味药材……”
“好大一块馅饼,难怪江家急着买这药材……”谢蔓儿恍然道。
“那你说,玉元宝会卖吗?”谢东庭又问。
谢蔓儿想了想道:“若黄家是他一人说了算,也许会卖的。”谢东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望向场中。
摇了摇头,黄师昊终于诚恳地道:“不瞒仙子,仙子说的这两味药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这一味,而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这两味药材半个月前在下也已得到,这批货运的便是这三味药材。所以仙子的两味药材,对在下是没什么用的……”
范静湖凝视黄师昊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鲁扎,我们走吧。”
阿鲁扎一愣:“呼痕,我们哪里去,不买药了么?”
范静湖轻轻摇头:“既然黄公子有难处,我们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儿,总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却急了:“那怎么行?再找不到这两味药,小姐的病就……”
“怎么,仙子病了?病得可重么,要不要紧?”黄师昊心中一惊,忙问。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卖给她?要卖的,当然要卖的……只是,二哥会同意吗?
范静湖淡淡道:“公子无须放在心上。静湖在此别过……”
“且慢!”许渤川抢步上前,拱手道,“范仙子的药可愿卖给许某?在下愿以千金求购!”
初荷不屑道:“我们姑娘稀罕你那点儿钱么?这药是我们留着换金银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许渤川微一犹豫,慨然道:“许某手中虽没有这两味药,却有素芝堂悬赏的奇药老龟丹和碧瞳蟾,价值万金,愿换与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兄有老龟丹?”黄师昊双目一亮。
许渤川点头道:“这药难寻得紧,好在许某前些日子出海时刚好抓了一只万年老龟,才得了这老龟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龟丹和碧瞳蟾算什么?江某手中便有金银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换。”
“玉骨麝香!”黄师昊和许渤川齐齐动容。
“不错,这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这两味。玉骨麝香须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和以珍珠粉喂养,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万两银子,费尽曲折才求得了些许。虽然黄兄家里富可敌国,只怕也未必买得到它。”江夔傲然道。
“此药确是难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黄师昊试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气地道:“那黄兄又可否将你们家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拿出来换呢?”
“这个……”黄师昊顿时语噎。他所购药材不多,用两味药换一味药,那可划不来。
范静湖看着许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转身向黄师昊道:“黄公子,不知静湖可否用其他药来换公子的蛇涎白附?”
黄师昊心中电转,暗想:蛇涎白附是这八味药中最常见的,自家备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药材,换了给她,倒也无妨。想到这里,他抬头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换,黄某自无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范静湖,“她刚刚明明说自己只有两味药材,此刻却要用其他药材来换你的药,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敌,谁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黄师昊一时无语。若真是范静湖设局骗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赏格,那他势必会成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无法抬头。
阿鲁扎大吼一声,擎刀在手:“你这女人,恁地恶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让我斩了她吧!”
“阿鲁扎,把刀放下!”范静湖薄怒道。
“为什么?额真说过,不许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鲁扎气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范静潮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话是他自说的,你到底听谁的?”
阿鲁扎诺诺地道:“自然是听呼痕的,额真和阿鲁扎说过了。”
范静湖微微点头:“这便是了,我让你把刀放下,不许和别人动手。”阿鲁扎怒吼一声,愤愤地将大刀还鞘。
“爹爹,这大笨熊一直说呼痕呼痕的,现在又冒出来个额真,这呼痕、额真是什么意思?”谢蔓儿问。
谢东庭叹道:“呼痕和额真都是蒙古话。呼痕是指姑娘,额真则是主人。洛神菊的这位兄长来头不小啊……”谢蔓儿哪管那许多,只觉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哥哥,派这么一头大狗熊跟在自己身边,随时拿来吓吓人,倒也神气,一时想得开心,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谢东庭却暗忖:“这阿鲁扎虽然迟笨,可刀法着实惊人,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当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听说过……对了!那是‘破哉刀’!震折军的破哉刀!难道范静湖的哥哥就是……”他脸色顿变,猛然抬头,向场中望去。
范静湖淡然道:“方女侠实在过虑了,静湖再不济,也不屑用这种手段,告辞了。”转身向帷轿走去。
“范仙子留步!”黄师昊急呼道,纵身上前留人。
阿鲁扎见范静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炽,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虽然至刚至阳,可掌力却阴柔至极。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显。黄师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白向自己涌来,仓促间用小臂一挡,掌力到处,尺骨登时折断。他痛呼一声,退飞丈外,额头冒出冷汗。
“无耻!竟然暗算伤人!”方雅羽怒叱一声,一拍马鞍,轻鸢般高翔数丈,掣剑下击。剑光若星雨,灿然流坠!
大刀再次出鞘,阿鲁扎怒吼着挥刀向天猛斩!方雅羽旋身飘落,落地之际脚尖轻点,身形闪幻如电,直人中宫,长剑挑刺阿鲁扎的小臂!这昭然而凌厉的一步,堂皇间透着无限杀机,正是玄凰方冰鉴的独门步法——紫微趋!方冰鉴一代剑神,最善抢占对手中宫,以凌厉的剑势摧垮对手。女子力弱,她却独出机杼,创出了这紫微趋,利用身法变幻制造敌人错觉,凭步法强人中宫。
阿鲁扎人虽愚鲁,反应之快却有如野兽,猛然抬腕,以刀柄格开了这必杀的一剑。方雅羽一击失手,剑势更加凌厉,剑光缭乱如环,将阿鲁扎圈在其中。阿鲁扎虽处在下风,刀势却丝毫不乱,稳健至极。
【回易】
两人斗得正紧,忽然一阵清朗吟哦之声从西南悠悠传来。这吟哦声恬淡自如,飘逸中又带着一丝散漫。刀剑声虽依旧逼人,于这吟哦却似风过平湖,了无痕迹。
谢东庭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小路上,一头青驴正驼着书稿两袋,路人一个,悠然行来。这驴子甚是惫懒,时不时便停下来,啃一啃路边香嫩的青草。可骑驴之人显然并不在意,随它时走时停,一边微闭双目,漫吟道:“太极天枢列战图,俗尘不解辅仙孤。谁知九合凌云志,几待江山入钓无?”
谢东庭是爱诗之人,一听便知这诗吟的是姜子牙怀才不遇、在渭水垂钓时的境况,心中暗自赞叹其诗意寥廓,志向高远,凝神向那吟诗之人望去。
驴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胁下佩剑,双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极天枢列战图……‘列’字不好,过于直白,若是‘入’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则用‘画’字?不好不好,匠气太重了……”不知不觉间,青驴已到了路口,眼见便要撞入两人战团。
谢蔓儿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斗呢。”
“斗?”青年眉头一皱,摇头道,“不通不通,虽然韵对了,可天枢战图本事一体,怎斗得起来?意思错了!”
谢蔓儿见他如此痴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说诗,是前面!哎呀!!”说话间,那头青驴已走到了二人交手处。刚好阿鲁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长剑一卸,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蓝衣青年恍若未觉,举起佩剑,在阿鲁扎的刀身上轻轻一点,将大刀荡开。口中犹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极天枢砌战图?也不妥,砌字硬,虽有战气,却失了余韵……”
方雅羽趁机跃起,旋身一剑,反刺阿鲁扎咽喉!青年又举剑一拨,将方雅羽这一剑化解。阿鲁扎乘势长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随手横剑一搅,阿鲁扎的刀势顿时散去。这一瞬间,他连出三剑,三次轻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鲁扎的招式,身手当真惊人。一时间两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两旁,惊疑不定地望着此人。谢蔓儿则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只差一点便要拍手欢呼了。
江夔看得手痒,长枪一振,喊声“小心了!”冲前而上,单手一探,一枪当胸搠去!这一枪取的是个“疾”字,脚进、身探、臂伸于瞬间完成,加上枪身长度,攻势有如骤然进逼一丈!千径雪枪法之——青龙探!青年还未怎地,那青驴却被扑面而来的枪风吓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来。
青年一惊,回过神来,见眼前银光闪动,寒气彻骨,大惊之下不及多想,飞身而起。他身后的书袋却就此遭殃,“哗啦”一声,在枪气下炸开,袋中书册顿时化作片片白纸,漫天飞舞。
那青年惊叫一声:“哎呀,我的书!”忙不迭地挥手收集飞舞的书稿。江夔只想试试对方的身手,此刻见自己收枪不住,坏了人家的书袋。正自内疚,却见那青年向自己疾冲而来,还以为他要愤而还击。长枪一立,便待动手。那青年随手用剑一格,人已冲进了他的枪圈,抓了一页书稿后又向旁边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发愣。
青年四周游走,上下旋折,飘忽如风,将飞散的书稿——收入囊中。当他路过阿鲁扎身前时,这莽汉心中一动:方才好不容易没有呼痕拦着,眼见便可斩了那恶毒女子,偏偏被这人挡住,可见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鲁扎小小给他莔教训。
这憨人怕范静湖责怪,便多了个心眼,潜运内劲,直等青年挡住了范静湖的目光时,才举起饭钵大小的拳头,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缩,阿鲁扎的拳劲顿时击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页书稿,向阿鲁扎微微一笑。转身继续追逐。阿鲁扎见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将拳头放了下来,心想:或许这人不是坏人也未可知……
转眼间,青年已将大多书稿收好,只余一页仍在飞舞不休,他纵身去抓时,偏偏一阵风儿吹过,将那页书稿远远吹开,向河边飞去。眼见就要掉进河水,旁边却伸出一只小手,将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见梨花树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伫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与花孰真孰幻。
谢蔓儿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后,将书页递给一边的谢东庭。谢东庭看了看书稿,漫声道:“‘列’字的确不够含蓄,未若用‘匿’字为佳。”
“太极天枢匿战图……”青年眼睛一亮,“不错,‘匿’字的确远较‘列’字为妙!且与‘不解’二字呼应,不尽之意,跃然纸上!妙!大妙!哎,我怎么没想到呢!”随即醒悟过来,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谢东庭,祁门人士。今日有幸得见一位诗林逸才,真是欣慰。”谢东庭欣然道,“小友的这首诗做得不错,可曾人了学?”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飞,现在不过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学了。”
谢东庭摇头叹道:“可惜了小友的这份才情……”他虽心性宽广,不拘小节,可对于进学一事始终不能忘怀。如今见了又一个少年俊杰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为之叹惜。
谢蔓儿知道父亲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厉害,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你!。”
池慕飞闻言一愣,转头望去,只见身后几人正虎视眈眈,神色间颇 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时失神,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几位见谅。”
“见谅什么?若非慕飞出手,他们不知还要打到何时。”谢东庭哼了一声,向众人道,“东关许、兰陵江、四角方,你们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 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动辄以武相争?”
“你又是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许渤川怒道。
谢东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门谢东庭。许渤川,令尊可是应廉兄?”
应廉正是许渤川之父许仕庭的字,刚才谢东庭报出名字时,许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礼道:“正是,小侄见过谢世伯。”
谢东庭淡然道:“怎么,应廉兄和你说起过我么?”
许渤川抱拳肃立:“家父时常谈起世伯的大才,不胜钦佩。常常说小侄若有幸得见世伯,须向世伯当面而请教。”
“是么?”谢东庭扫了他一眼,又问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么人?” 卧横公江勉正是萧江氏的现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脸色大变,将银枪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辈江夔,是家祖的长孙。”
“长孙?”谢东庭眉头一皱,“这么说你是长碣兄之子?怎么你行事如此莽撞,长碣兄平时就是这般教你的么?”
江夔满头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声道:“世伯教训得是,晚辈行事不妥,还望世伯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