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4
风刮透了身体,搅着尖锐的悔恨,在江夔心中乱刺。
作为萧江家的长房长孙,他一向自视甚高,认为以自己的身手,天下大可去得。当他从池慕飞口中得知追杀者是星宿谱中排名第十的王劦时,顿时起了好胜之心,幻想着能只身击败追兵,一战成名天下知,谁知片刻之间便一败涂地!部下被杀光了,自己也身负重伤,只能仓皇逃命——耻辱!兰陵江的荣耀,怎能如此断送在自己手中!
江夔猛地坐直身体,调转马头,努力调息着乱成一团的真气,横枪以待。风魔暗夜轩那一刀让他受创颇重,连银枪“千径雪”似乎也比平时重了许多。
也许会死吧?静静地,他握紧了枪杆。可即使要死,萧江之子也应是血染沙场,力战身亡!
雾气倏分,一个风魔忍骑持矛冲出!青铜鬼面上凝铸着狰狞与恐怖,玄色的甲胄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
“杀——!”江夔催马上前,在两马交错之际侧身避开对方的疾刺,银枪一转,刺入对方肋下。鲜血喷溅,忍骑惨叫一声,摔落马下。又一名忍骑冲了过来,十字枪凶狠地刺向江夔小腹!
江夔马速已失,不敢硬接,身形疾仰,避过这一击,同时银枪一抖,刺中了对方马臀。战马悲嘶了一声,侧身摔倒。江夔不等对方起身,反手一枪,刺入他的咽喉。
连杀两名追兵后,江夔精神一振,连伤势都似乎轻了不少。他正想一鼓作气将追兵击溃,雾气分处,来骑竟已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弦声响处,江夔肩头一阵巨痛,被来箭射落马下!大意了,如果自己不是呆在原地,而是催马冲击的话,决不会轻易中箭,自己毕竟经骑不足,而在生死搏杀之际,哪怕一个最微小的疏忽都是致命的!
没时间后悔,江夔忍着剧痛一个侧翻,躲过疾踏的马蹄,银枪脱手一掷,穿入方后心!江夔扑到落马敌骑身旁,拔出对方的肋差,顺势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自己肩部受伤,已无法用枪,这样,弃枪取刀就是最佳的选择!
凶险的搏杀中,他的战斗天分不断地被激发比来,这一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热衷于找高手过招的无知少年了。
暴雨般的蹄声中,又有数名忍骑向他冲来!江夔剧烈喘息着,单臂举刀,凶狠地望向来敌。如果这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那么,作为萧江的宗子,至少也要有一个壮烈的葬礼!
“杀——!”江夔矮身。猛然挥刀,斩断了一只马蹄!战马悲嘶着从他头顶翻过,跌倒在翻飞的落叶间。来不及挥第二刀,肋骨折断声中,他已被来骑狠狠撞飞。人在空中,江夔奋力一掷,肋差厉啸着穿透对方脖颈!
够本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江夔滚落在地,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谢蔓儿一个人趴在树上,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她自然明白池慕飞此去是将敌人引走,可他已身负重伤,又如何在王劦这等强大的敌人面前脱身?渐渐的,谢蔓儿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四肢也又痛又麻,可她记得池慕飞的叮嘱,只是咬牙苦忍,一动不动,始终未曾下树。
在这又冷又饿的时刻,少女再次默默向天祈祷,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她曾经许下的诺言:苍天在上,请保佑爹爹平安无事,保佑池大哥平安归来,若此二人有诸般不测,谢蔓儿均愿以身代之……百拜千拜,俯垂庇贶……不敢怠忘……不敢怠忘……
过了不知多久,树下脚步声响起,耳边传来池慕飞的低呼:“你还在吗?”谢蔓儿心中一阵欢喜:“池大哥,我在这里……”
“哟西!果然在这里!”树影一闪,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小眼中满是得意之色,正是石川左卫门。他被救起后一同追击池慕飞,虽然他号称追踪好手,无奈对方显然是更高明的逃跑专家。带着王劦等人乱转了半天,还是在一座破庙附近将人追丢了。被吾妻阴灯冷嘲热讽一顿后,石川左卫门一怒之下,索性自己独自出来追踪。找了半天后,他灵光忽现,回到这里施展口技之术,果然骗得谢蔓儿现身。
谢蔓儿一声惊呼,再想逃时,却被他一把抓住:“小姑娘,被我抓住了!哈哈!找回居柿图的不是纪伊的八神紫音,也不是武田的吾妻阴灯,更不是魊之幽虺!而是我伊贺上忍,大名鼎鼎的石川左卫门!”
他正在得意,却听身后有人道:“石川左卫门……”
“就是我……”他本能答道,待发觉不对时,屁股早中了一脚,惨叫一声,跌落树下,昏了过去。
“蔓儿,大哥累你等得久了。”月色朦胧中,眼前之人手持剑鞘,笑容可掬,不是池慕飞是谁?
“池大哥!”谢蔓儿惊喜地叫了一声,纵身扑到他怀中。她羞涩地抬头,见池慕飞脸色苍白,忙问:“池大哥,你还好么?”
池慕飞强笑道:“还好,只是受了点伤。”抱着她纵身下树,谁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谢蔓儿忙将他扶起,凝目望去,心中顿时一痛。月光下,只见池慕飞胸口血迹斑驳,显然受伤极重,哪里像他说的只是受了一点伤?哽咽道:“池大哥,你……”本想说“你骗人”,却又改口道,“你可痛么?”
池慕飞微笑着摇了摇头。
谢蔓儿靠过身去,向他胸口伤处轻轻吹了口气,喃喃道:“痛痛吹去了,痛痛吹去了……”她抬起头,见池慕飞望着自己,俏脸一红道,“我小时候摔痛了,娘亲总是这样为我吹的,吹上几次,然后我就不痛啦。”说着唇边漾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池慕飞望着月光下那娇憨的容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柔情,暗暗立誓:就是为了这个微笑,哪怕今夜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她受一丝伤害。
谢蔓儿见他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心中越发羞涩,便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继续躲着么?”
“蔓儿说得不错,打不过要逃,逃不动了自然先要找个地方躲躲风头,去去晦气。再说,我也要调息疗伤。”池慕飞笑道。
谢蔓儿见他仍在说笑,便安心许多,道:“那我们赶紧找棵大树吧。”
池慕飞想了想又道:“这附近野兽不少,我们得找个安全的所在。北边有座破庙,离这里很近,我们去那里。”
谢蔓儿道:“去那样的地方,对方会不会找到?”
池慕飞摇头道:“我是在那里甩开那些家伙的,他们定然不会想到我们会再躲回去。”谢蔓儿这才放心,扶着他向北行去。
【尸棺】
走不多远,已看到林间红墙的一角。这间古庙显然失修已久,大门倒了一扇,匾额上的金字也已模糊不清。院内杂草没膝,一只夜枭啼个不停,声音凄厉,让人闻之心悸。
谢蔓儿扶着池慕飞踽踽而行,才一进大雄宝殿,便惊呼了一声。
阴森幽暗的殿堂上,静静摆放着八口棺材。这些棺材灰尘密布,显得甚是陈旧,在冷冷的月色下,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这里莫非是群鬼相聚之所?谢蔓儿打了个寒战:“池大哥,这……这里摆了好多棺材!”
池慕飞强抑伤势,勉强一笑:“哈,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正好给我们拿来做藏身之用。”
谢蔓儿看了看那些棺材,吃吃地道:“我们……要躲在棺材里?”
池慕飞笑道:“正是,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方才我躲在佛像后,看着那几个笨蛋把所有的棺材都打了开来,一一检查,弄得一身晦气,当真好笑得紧。”
谢蔓儿点头道:“我知道啦!我们只要腾出两口棺材,躲在里面。就算他们回来了,也不会再重新查过!”
“蔓儿果然聪明,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不过咱们是装死,这棺材里的各位却是真死,顶多算是投之于亡地而后存。”池慕飞说完推开三口棺材,将里面的尸体都放到一口棺材中,空出两口棺材。指着其中一口道:“那口棺材大些,蔓儿拿来睡吧。”谢蔓儿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到刚才里面还躺着一具尸体。心中不禁有些发毛。
“蔓儿可是怕了?”池慕飞问。
谢蔓儿赌气道:“子不语乱力怪神,不过几口棺材,有什么好怕的!”说着跳进棺材躺下。她口中虽说不怕,心中毕竟忐忑。
“哎呀!”池慕飞突然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池大哥?”谢蔓儿顿时忘了害怕,关切地问。
“我忘了带上芜蘅君了。”池慕飞懊恼道。
“芜蘅君?那是谁啊?”谢蔓儿想起苏州城中那些喜欢给自己取雅号的风尘女子,不由酸溜溜地问。心想:池大哥在这种危险时刻还不忘这个女人,想必对她依恋颇深了,他怎么会喜欢去那种地方?不过也难怪,许多新安商人都喜欢那种地方的女子……
“你忘了?你见过芜蘅君的。唉,我怎么会如此粗心呢?”池慕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见过?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是我家院子里那头可爱的青驴啊!”
“青驴?”谢蔓儿有些哭笑不得,“一头驴子,怎么叫芜蘅君呢?”
“为什么不能叫?”池慕飞很是理直气壮,“它喜欢吃杂草,又喜欢吃香草。杂草者,芜也;香草者,蘅也。叫它芜蘅君有何不对?”
谢蔓儿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方才竟然吃一头驴子的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忍不住起身重重捶了池慕飞一拳。
池慕飞微微一笑,解下一块玉佩塞入她手心:“这是避邪的,蔓儿拿着就不怕了!”说完,替她台上了盖子。
黑暗中,玉佩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显然是件宝物。谢蔓儿握着玉佩,感受着池慕飞的体温,心中一片温暖,眼前闪过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由想得痴了。
突然一阵风声吹过,棺外似有动静。谢蔓儿心中一惊,忙将玉佩塞入怀中,屏住呼吸。只听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道:“都在这里了么?”
又一个幽冷的年轻声音答道:“全在这儿了,附近的坟场我都走遍了,合用的尸体不多。”这两句话阴森至极,直听得谢蔓儿毛骨悚然,心想,莫非真的来了什么鬼物?
先前那老鬼哼了一声:“合不合用要看过才知道。”
那年轻的鬼冷声道:“冥尊,据本人所知,这等尸体在那边数不胜数,何必要到这里来找?”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冥尊似乎有些不耐,“那些世家大族耳目众多,若是因为盗尸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坏了大事?我二人此行事关重炎,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你既然号称‘尸王’,总不会连一具合用的尸体都找不到吧?”
谢蔓儿心中奇怪,他们既然是鬼,怎地又自称是人?办事还要小心,莫非怕被哪路神仙收了不成?若是真有神仙,那他要是能将爹爹救回来就好了。
尸王略显不悦:“我自然知道。只是尸体虽有了,可这些棺椁和殉葬之物却都是些寻常之物,你要小心点,莫要马失前蹄,功亏一篑。”
冥尊幽幽地道:“这些事我自有安排,还轮不到你来管。我问你,你可找到那人的踪迹了么?”
“尚未找到,不过我已命人去查了,这两天便会有消息。”
“告诉你的人,一旦有了消息便回来通报,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冥尊似颇有忌惮之意,“那人武功之高,远超你的想象。”
“冥尊莫非怕了?”尸王冷声问。
冥尊的冷笑又尖又细,甚是难听:“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身手再高也不过是个疯子,只要小心些,不难得手。不过我们此次办的几件事无一不是关系本教生死存亡的大事,多一分小心,便多一分把握。”
尸王不以为意:“不用你说,这个我自然晓得。”
“不可大意,据我所知,东厂也已经动起来了。”
尸王嘲讽道:“怎么,那些阉人终于坐不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