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生连忙问：“她是不是对你不好？”

偏偏她还自信又认真，是只认真的桃花儿眼小企鹅。

姜穗安慰自己，他现在才十二岁，虎落平阳，也不是什麽大佬，没什麽好怕的。

她漆黑的长睫像翅膀打湿的蝴蝶，有气无力地垂著。

啧，生活真他妈操蛋！

孙小威抱紧足球：“我、我买！”

她左脚绊右脚，下一刻脸著地扑倒在他身边。

姜穗笑了，眼睛下弯成月牙儿：“我慢慢走，爸爸，我想好起来。”

然后驰厌听见她怯生生结结巴巴说：“你、你喝、喝水么？”女孩子水汪汪的桃花儿眼装满盛夏颜色。

她拿著小水壶，慢腾腾往杂货铺走。

驰厌眸色冷淡，看著他。

头上暖黄色的帽子咕噜噜滚到少年腿边，他平淡地看了眼她小巧的帽子，女孩细软泛黄的髮丝铺了一肩。

姜穗咬牙，她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从脖子上解下水壶。

她叉腰道：“听见了吗，不是我们家驰厌摔的，郑春你欺负老娘初来乍到净瞎掰！”邓玉莲踢了驰厌一脚，“臭小子，还不赶紧说是谁？”

陈彩琼黑著脸，看姜穗出门。

姜穗小乳牙啃著胡萝卜丝，她不太想去，倒不是生气驰厌撒谎，而是觉得以驰厌对自己天然排斥程度，即便她送了水，驰厌也不会喝。

“是孙……”姜穗刚开口，陈彩琼肥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

郑春问：“不是他，那你说是谁？”

姜穗惊呆了，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驰厌目光凉薄，转回头去，没再看她。

最丢脸的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和他说话竟然还结巴！隔得远还好，隔近了她浑身不自在。

她确实不喜欢陈彩琼，然而陈彩琼心毒辣。她现在就是一个思维迟缓的九岁糰子，怕陈彩琼背后使坏，只能避开这个话题。

姜穗摇摇头，开口：“老师说要自立，阿姨，我爸爸让我给驰厌送水，我过去了。”

她想起驰厌乾裂的唇，点点头：“爸爸，下午我自己去，你以后不要拜託陈阿姨照顾我了。”

姜穗不笑了，乖巧点头。她现在这个弱鸡样，孙小威都打不过。和熊孩子对著乾没有作用，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她声音细细的，开口道：“哦，信的。”

姜穗被捂著嘴，殷切地看著他。

小坏蛋，熊孩子。

他失去妻子，因此也疼惜没有父母的孩子。

姜穗怕这个人，非常怕。说不清是为什麽，然而她害怕他的眸光，怕他的眼神。

姜穗这次没再挣扎。

姜水生说到做到，出门之前，给姜穗装了一个小水壶，又给她戴了一顶暖黄色的小遮阳帽。

陈彩琼虽然想看热闹，可是她更怕姜穗惹出什麽事麻烦到自己，连忙一脸遗憾地抱著姜穗走开了。

姜穗抿住红艳艳的小嘴，没有说话。

驰厌默默接过水壶，拧开隔空往嘴里倒。

孙小威吓了一跳，惊疑道：“驰、驰厌！”

姜穗气得眼眶都红了，她在陈彩琼怀裡扭来扭去，想掰开女人的手。

男孩子像个小炮仗，怒瞪她：“姜穗！你要去做什麽？”

她心里有个秘密。

驰厌个子拔高比较早，他快十三岁，身高就将近一米七，他俯视著孙小威，乾裂的唇渗出些许血迹，少年的声音像是老旧沙哑的风箱：“昨天加今天，我挨了两顿打，身上一共被打了143下，跪了六个小时。”

孙小威玩够了，哼著歌回家，夏天太阳才刚刚落下去，他定睛一看，大树后有个清瘦的人影。

驰厌说：“你爷爷和你爸都是当官的，你奶奶在家照顾你，她溺爱你，但你爸不会。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你乾的，除了给郑春赔钱，这顿打也会落在你身上。”

姜穗：“……”

她拿著水壶，反正也不求这个傲慢少年一声谢，她又慢腾腾转身离开。

孙小威每天有几块钱零花钱，他存钱罐还有过年收到的一大笔钱，闻言咬牙：“我给他吃的，你就不说出去吗？”

他一口喝完了，一滴没浪费。

驰厌把军绿色水壶扔回她身上，一个谢字也没说。

姜穗鬆了口气。

姜穗抬起头，迟钝好半晌才认出他是孙小威。

陈彩琼没看出她不开心，又说了很多句难听话。她放开姜穗，还悄悄掐了一把不知道谁家种在院子里的菜。

活在世上，光脚的就不怕穿鞋的。

姜穗好不容易走到杂货铺前，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恨不得气恼地捶一捶这具没用的小身板。

他唇乾裂出血了，郑春不可能让他喝水，驰厌喝得很急。七月太热了，换个人估计早就晕倒了。然而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比钢铁还结实，他想晕倒少遭罪都做不到。

这个夏天小乔木上停著好几隻知了，吵吵闹闹叫个不听。这一年她这具身体像自带慢速播放，琢磨一件事都要琢磨许久。

驰厌擦了擦嘴巴上的血迹，意味不明地低低嗤笑一声：“你儘管说。”

麻雀飞下枝头，空气沾上了夏天炎热的温度。郑春自然是认识姜家女娃娃的，这小女娃声音软糯，只不过一张小脸常年摔伤。

“摔了怎麽办。”

陈彩琼说：“唉你这孩子，瞎说什麽呢。”她下巴衝著跪在地上的驰厌扬了扬，转头对郑春道，“小姑娘乱说的，不是他能是谁，你看他，不也没否认吗？”

驰厌估摸著差不多了，冷冷一勾唇：“下学期开始，你每天给三班的驰一铭买一份菜。买一学期就够了。”

孙小威抱著足球走了两步，想起什麽又回头说：“你不许说，如果你说了，我就把你前几天翻垃圾桶找吃的东西说出去。”

孙小威后退了一步，抱著足球身体抖了抖。

姜穗走到大黄葛树下，被一个蹦出来的男孩子拦住了。

以至于姜穗都走他身边了，还没想清楚自己该用什麽态度对待驰厌。

姜穗斟酌了一下：“我上学也是自己走路去的，多练习病才会好。”

等她走老远了，驰厌才抬头。

她透过人群，懊恼地想，原来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是打小就开始的啊。

然而她小奶猫一样的力气对上常年和面的成年女人压根不够看。

姜穗小脸维持著高冷的表情，半晌蹲在他身边捡起帽子。少年满身汗水味，离得近了，姜穗还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孙小威见他果真不在意，只好说：“好吧好吧，我会买给驰一铭的。”

太阳慢慢落下去，汗水险险流进驰厌眼睛。他连擦汗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靠著树榦阖上眼。

她忍住了没揉，还记得自己要高冷一点，姜穗一秒进入状态冷著脸。

没一会儿陈彩琼脸色都变了，等姜水生走了，她挤出一个笑，过来问姜穗：“穗穗啊，你不喜欢阿姨吗？”

姜穗从小到大都很有耐心，杂货铺离她家的距离，别的孩子只用七八分钟，她得走半个小时。

虽然姜穗没能说出来，然而吵架的女人邓玉莲眼睛一亮。

孙小威总算心慌了。

“那我下午给你陈阿姨说。”

没什麽比活著更艰难了。

吃饭的时候，姜水生突然说：“赵家那孩子看著怪可怜的，爸爸从杂货铺过来，看见他一个人跪在那裡。穗穗，杂货铺离我们家不远，下午你给他送点凉开水喝吧。”

孙小威哑口无言，握紧拳：“哼，反正我警告你，不许说，不然你完蛋了，我天天往你书包里扔虫子……你笑什麽，丑死了，不许笑！”

然而男孩可没什麽耐心：“女孩子真烦，你敢说出去我揍你信不信！”

他细长的眼垂著，轻轻喘著气。

她握紧拳头，脸一瞬通红。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九岁的身体好难驾驭，好丢脸。

姜穗笑盈盈地应：“嗯好的。”

姜穗倚在门边，看隔壁陈彩琼和姜水生说话。

他黑黢黢的目光看了她许久，唇角微不可察抽了抽。

姜穗心里闷闷的，她掌心被驰厌划破的伤口还没好。陈彩琼把她送回家，姜水生恰好也回来了。

那水壶在她摔下去的时候，咯得她还没发育的小胸脯生疼。

姜穗昨天听见了孙小威他们说话。

旁边也有些小孩在瞧热闹，有人冲姜穗做了一个鬼脸：“说谎精！”他比了一个羞羞脸。

姜水生支持她走路锻炼，怕她不合群，也会让她每天黄昏前出门和小朋友玩一会儿。

少年额发湿透，冷冷地看著他。孙小威心里有鬼，心虚极了。他跋扈的语调都忍不住低了低：“你别过来，你要做什麽？”

姜穗心里觉得滑稽怪异，时光太久远，她都快忘了以后红著脸给自己表白的霸王少年孙小威是现在这个熊样。

粉衣小女孩惊恐地和他对望一眼。

她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高冷一点，不经意留下一瓶水就走。

骨气是什麽，骄傲是什麽？这种没用的东西他早就没了，也懒得有。

小女娃声音软乎乎的，露出几颗糯米白牙。

七月蝉鸣声中，驰厌听见拖沓的脚步声回头。

而且驰厌被毒打，孙小威是看见了的，无形加重了他心里压力，现在怕极了父母和邻居知道他不仅干了坏事还撒谎。

邓玉莲睁大眼睛，面红耳赤，口不择言骂道：“小畜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驰厌身上，他乾裂的嘴唇舔了舔，冷冷看了一眼姜穗，许久才道：“是我。”

孙小威一拳打在棉花上，眼前小女娃眼睛清亮水汪汪的，像春天温柔的湖水，孙小威茫然片刻，一甩头走了。

张叔纳凉看见她，忍不住一笑：“穗穗慢慢走啊。”小姜穗走路很滑稽，同手同脚，呆萌可爱。

其实如果他年纪再大一点，驰厌这番话吓不到他。他是官二代，而驰厌呢！他没爹没妈，带著弟弟住在舅妈家。可是人小时候犯错，都很怕被大人知道，哪怕只是打碎家裡一个碗，也恨不得偷偷毁尸灭迹。

陈彩琼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你管他做什麽，穗穗啊，郑春和赵家那婆娘都不好惹，别出声知道吗？”她嘟囔道，“那小崽子骨头还挺硬。”

榆树下，小女孩像只小企鹅。

他闻不到夏风的味道，也嗅不到草木清香，只有自己身上的汗水味，又脏又难闻。

命真硬。

姜穗发誓，她人生第一次差点因为羞耻而哭出来。

姜水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