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江水深顿了一顿,银针稳稳没入何壁体内,何其繁看样子倒是想过来扶他,但是手里还捧着针盒,只能遥遥关切:“师弟有何高见?”
岳华浓爬起来,笑道:“我没任何高见。江大夫全力以赴,一成也是十成。不过师兄,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江水深道:“你出去。”
岳华浓叫冤:“我都这样了你还赶我出去。你放心,我除了欣赏你大展身手,不会有任何异动。师兄的剑也可以为我作证。”
“先生。”房间一角的冬凌突然说。
他此前从未开口,只是在角落里远远的站着,像一座本来就摆放在那里的灯柱。往常给江水深打下手这活都是他来做,有时候江水深也会让他参与病情的讨论或者伤势的处理,但这么久却仿佛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既不看何壁,也不看岳华浓,只是小心盯着自己脚下。
江水深看向他,目光并不压迫,但极沉静,彼此心下都洞若观火,冬凌几乎要打退堂鼓,仍旧咬牙道:“先生。”
“冬凌。”江水深说。“我是个大夫。他是什么人,跟我并没有关系。”
冬凌抬头对上他眼神,居然笑了笑:“跟我也没有关系,是吗?”
江水深道:“你也出去。”
“先生。”冬凌说,声音有些微颤抖。“我若出了这个门,不会再回来了。”
他绝非赌气,话落在地上便四分五裂,摔出了坚决的棱角。岳华浓看看冬凌,又看看江水深;难得冬凌此刻跟他同仇敌忾,他简直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好在残存的理智让他保持了沉默。他知道这场合已容不得他再插足,只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仔细地,缓慢地撕扯下来。
江水深道:“这件事待会再说。你若不能帮忙,不要碍事。”
他俯身去研究何壁的心脉,示意何其繁将病人扶坐起来。冬凌朝他鞠了个躬,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岳华浓撑起身子,追了上去。这说法好像分秒必争,但其实两人都只是站在门外的屋檐下(岳华浓还扶着墙)。雨没有停,但方才那阵昏天黑地的狂暴势头已经结束,青石地面上不断粉身碎骨的雨脚,遵从着一种单调的,可控的节奏;被掠取的白日光线又在最后关头悉数获释,被剥了一层皮似的,只剩一种阴沉的亮色,渗进草木湿漉漉的表面。
冬凌仰头盯着接连坠落的雨线,看起来暂时没有冲出去的意思。岳华浓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差点被催眠,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冰凉的雨气使他的伤口开始微微发疼。他试探地问了一句:“身上有钱吗?”
冬凌猛地扭头看他,目光满是警惕。“没有。”
岳华浓解释:“我不是跟你借,我是想……”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你想去哪?”
冬凌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不用你管。”
岳华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江水深……”
冬凌没忍住抽了一下鼻子:“也不用他管。”
岳华浓:“好的好的。”他又不敢做声了。他自然不可能在此刻冒着激怒冬凌的风险替江水深说什么好话,实在他也觉得江水深不可理喻;而趁此时机向冬凌痛斥江水深的虚伪,可能获得冬凌的微薄好感,从而在滔天的恨意中精卫填海般投下一个石子,但钻这个空子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毕竟无论什么至言真理,从他口中说出大概率冬凌就不会爱听,反倒招来冬凌加倍的憎恶。或者别管哪门子鬼话,只要能将冬凌拖住,无论如何这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未必下得了离家出走的决心,何壁极可能活不过今夜,过后江水深只要肯哄一哄他……他反复掂量着各式微妙的后果,一时连雨小了都没有察觉。他活了二三十年,从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瞻前顾后。
一块碎瓦跌在檐下的木桶中,发出一声闷响。他猛地回过神来,冬凌的背影竟然已经没入了稀薄的雨帘。岳华浓情急之下喊道:“等等。”
冬凌回过头。岳华浓一句话就前功尽弃:“你想杀了我吗?”
冬凌静静地眨了眨眼。
他朝着岳华浓走了几步,半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刀身已经发黑,刀柄上雕刻着粗糙的纹路,因为抚摸太多次几乎磨平。冬凌将刀递给他就离去了。
第 12 章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中间虽然也有几次偃旗息鼓的假象,头顶上徘徊乌云却丝毫不见轻减,始终是沉得直往下坐,像个随时准备泼翻的盛满水的大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消停了,叶片纷纷将含吮的水珠甩净;青翠欲滴的日光中,瓦片干透的轮廓不断扩展,道旁沟壑里浊流开始认真退去,不再有那种随时卷土重来的恐吓。
他们吃早饭的这家茶楼很有名,这个时间段座无虚席,门外也摆满了桌凳。包子和汤羹的品质并不因客人的数量而有所降低,何其繁也只吃了两口。他本来还想上楼,楼上更为清静,但对岳华浓来说这形同刁难。
“你还好吧师兄。”岳华浓小心地说。大家都是一夜没睡,但何其繁情况尤为严重。他脸色很差,卧蚕发黑,随时都能晕过去。更可怕的是短期内还看不出缓解的希望。
“不,这不算什么,今夜起还要开始守灵。”何其繁有气无力的说。“如果不是看在你行动不便的份上,我说什么也要拖你回去同受这份罪。话说回来真的有那么不便吗?你坐车回指月堂躺着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