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惜芳菲并不跟他客气。“这话是对他说的,不是对你说的。我倒另有一句话要带给先生。”
江水深把灯笼放在石桌上。
“岳华浓走了?”
“走了。”惜芳菲说。“他看见你的时候,很轻易就放弃了。或者他还有别的打算,但我觉得他是放弃了。”
江水深道:“他怎么想,我没有把握。但冬凌曾是他救下的人。我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护这个孩子周全。”
“他要是反悔了呢?”
“那不关我的事。”
他回答实在生硬,惜芳菲也不去拆穿。“岳华浓救过多少人?”
江水深道:“我不知道。至少有一个。”
“先生救过多少人?”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也没有。”
惜芳菲道:“若眼前就有一人,危在旦夕,先生意下如何?”
江水深答非所问。“夫人有大悲悯。”
“我不曾救过人,也不曾为人所救。”惜芳菲说。“我时常在想,人何德何能,竟可得救?人何德何能,竟可救人?”
江水深默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粗糙的石像。高处的月亮在云雾间艰难地穿行,所有景物都溶化成黑魆魆的一片,灯笼摇曳不定的光焰只能引来一些饥不择食的蚊虫。街上传来二更的梆子声,池中被惊动的鲤鱼百无聊赖地纵身一跃。惜芳菲不是在等待他的答复。他必须辞别了。
第 8 章
远游的冲动对百里疾就像一种病,时不时就会发作,因此他很少总是在一个地方呆着,隔三差五就要跑出去晃悠。他至今未成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爱好,但凡手头有些宽裕,就收拾包裹准备上路。远的不行,近的也可,一年半载也好,十天半个月也罢,去得越多,就越熟练,有时候说走就走,但漂泊在外的痛苦人尽皆知,万事听天由命。风餐露宿乃至饥寒交迫之时,百里疾往往觉得自己只是用一种痛苦来取代另一种痛苦,在水深火热之间摇摆不定。但有一个环节总是靠得住的,就是游历归来的傍晚,在自己屋子里卸下行囊,想着到下次发作之前,可以有多长时光慢慢咀嚼此次的得失。他所经历过最激动人心的刹那也总伴随着无法复制的担忧,但这个环节不同,就算是百里疾这样一日三省的人,暂且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了。他草草洗漱,吃了点东西,然后躺下,预备一口气睡上六个无梦的时辰。
他睡得确实非常好,感觉刚阖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其实他预计的睡眠进程已经过半。百里疾披衣出来开门,因为出离愤怒,整个人反倒都很热情。“这稀客呀!”
江水深架着冬凌一条胳膊,一脸理亏地站在他跟前,很明显在防范他的起床气,冬凌怯怯地打了个招呼。“百里大哥。”
百里疾很快地扫了一眼冬凌头上缠着的白布。“喔,你怎么啦,跟人打架啦?打赢了打输了?”
冬凌:“不是打架,我……”
百里疾:“总之先进来吧。”他跟江水深将冬凌搀进客房躺下。这里离惜芳菲家只两条街,惜芳菲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车辆,但这一折腾,冬凌仍旧显得气色萎靡。两人将他安顿妥当,转往百里疾书房去,桌上一层灰,连口茶也没有。江水深道:“抱歉,本来不该麻烦你。”
百里疾心平气和一挥手。“无妨,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你家。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敢再踏进这门。”
“我不敢啊,我看见这书架都心碎。”江水深说,放下手里一块青铜镇纸。“实在是没办法,冬凌有点认床。”
百里疾道:“认你还是认床啊?”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你这小尾巴突然很黏你,不是好事啊。他不是扯进什么麻烦里了吧?”
江水深没有正面回答。“他其实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顺利的话,明天他就可以行动自如。”
百里疾嗤之以鼻。“废话,他这岁数,能有什么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一天不跟人干上两仗,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什么也不耽误。”他打了个哈欠。“江大夫,我今天刚从老远的地方回来,是真困了,我能不能回去睡了?”
江水深:“请便。”
百里疾走出两步,猛然回头:“你今天是不是要睡小孩屋里?那你自己去打个地铺,壁橱里有被褥。”
江水深道:“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说:“只是我或许还有事要办,希望你给我留个后门。”
百里疾:“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再叫我,就当我死了。”
何其繁驾着车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城外比城中更减少许多鸡毛蒜皮的阻碍,倾泻而下的月光将坦荡的前路照得一览无余。这也是他坚持要今天离开的原因之一。顺利的话,午夜之前他就可带着何壁赶回指月堂。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难以启齿。
父亲遇袭。父亲死了。父亲好像还有救。说到底这都是意外,难以避免,无法预知,人总要打起精神面对。但何其繁习惯的机制却不因意外而中断:他讨厌离开熟悉的地方,他讨厌跟人打交道。在经历这样的一天之后,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呆着。
或者旁人可以礼貌地将这种性格称之为文静内向,但身为指月堂堂主的独子,这算不上什么值得鼓励的长处。在他年少时没少因为这缘故跟何壁起过争执,或者说单方面被何壁教训。他被强迫着出席了很多必须参加的场合,结识了不少必须认识的人物,并没有闹出什么笑话,也未给人留下多么遗憾的印象,所谓精神上的痛苦,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但在年复一年的消极抵抗之中,何壁终于还是无奈地对他越来越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