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144
温颜过来时,周瑾行一袭孝衣站在棺椁前,凝视棺中面色发灰的许太后,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稍后黄内侍上前,说道:“陛下,淑妃娘娘来了。”
周瑾行“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温颜由程嬷嬷搀扶步入灵堂,要先给死者敬香。
宫婢呈香到她手里,她上前跪拜磕头。
因着是深夜,宫门已经落匙,明儿一早宫里头就要外出报丧。
目前宫中只有周瑾行一人,温颜是小老婆,也得穿孝衣守夜。
至于废太子,自然是不会放出来的。
灵堂里肃穆安静,弥漫着香烛纸钱的味道。
周瑾行站在棺椁前看了许久,才做了个手势。
内侍们上前盖棺,把许太后的一生都尘封在那个漆黑狭小的木盒里,彻底与红尘斩断。
这间殿没有地龙,靠炭盆取暖。
殿门敞开着,时不时灌进带雪的冷风,殿里又停着一口棺材,显得鬼气森森。
孝子守夜得跪,宫人取来蒲团,供两位主子跪守,其他人则跪在后头。
温颜穿了护膝,蒲团也厚实,刚开始跪着还行。但夜还长,倘若跪到天明,多半得废半条腿。
殿内的气氛死寂,棺椁下的引魂灯忽明忽灭,温颜偷偷地瞄跪在前头的男人。
那人身板挺得笔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莫约到了子时初,钱嬷嬷怕周瑾行的身子吃不消,上前劝说道:“陛下忙碌了一整天没合过眼,又刚刚才大病初愈。
“你的孝心许太后都知道,明日还有诸多事情需得陛下亲自操劳,且先去歇会儿,这里有淑妃娘娘守着,不会出岔子。”
周瑾行道:“淑妃年纪尚小,不曾操持过这些家事,明日宗亲族妇都会进宫,让玉阳主持丧事,内务局协理。”
钱嬷嬷点头。
周瑾行:“你们都退下罢,朕想独处一会儿。”
钱嬷嬷无奈,只得让旁人退下。
温颜心想总算不用再跪下去了,也想跟着走,结果被钱嬷嬷用眼神止住。
她只得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殿内的一干人等皆退下了,只留一人在场。
殿门被黄内侍关上,留一扇进出。
温颜跪在蒲团上,想到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不由得磨皮擦痒。
她没有周瑾行的忍耐力好,又不像古人动不动就跪,一点都不习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瑾行才忽然道:“淑妃你有阿娘,能跟朕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温颜愣了愣,老实道:“妾小时候很调皮的,经常挨训。”
周瑾行勾了勾唇角,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朕小时候也经常惹祸被许太后罚跪。
“那时候朕很怕她,因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很是严厉。
“可是朕又很喜欢她,因为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不厌其烦教朕为人处世。”
温颜默了默,试探道:“许太后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想来走到今日,陛下心里头极不好受。”
周瑾行没有答话。
温颜望着棺椁下的引魂灯,没再主动搭话,因为母子关系怪异,怕触碰到他的逆鳞。
双方各自沉默。
周瑾行仿佛彻底放下了对许太后的恨,缓缓说道:“朕其实爱她,敬她,也恨她。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既有着蓬勃的权欲心,又有着一般男人没有的杀伐决断。
“朕跟着她的脚步,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今日,没有她的成就,就没有朕今日的荣耀。
“可是朕又恨她,她希望朕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躲藏在她的羽翼下,休要冒出头来。
“她想把朕做成提线木偶,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就丢到一边,哪怕沾了灰,都不会看一眼。”
那时周瑾行说话的语气极轻,像生怕惊醒了棺中人似的。
温颜静静聆听他跟许太后之间的过往。
母子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敬重与憎恨交织,感恩与反叛共舞。
他们既能拿起屠刀毫不犹豫劈向对方,刀刀致命,也能体面扮演母慈子孝,感恩戴德。
那种人性的复杂温颜是体会不了的,毕竟她的成长环境非常单纯。
这算是周瑾行第一次同外人说起他对许太后的母子感情。
他不怕棺中人听到,因为以后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这一生的母子情,在这一刻彻底结束。
温颜听他叙起小时候的过往,实在无法把曾经那个懦弱的孩子与眼前的铁血帝王联系在一起。
想来那种蜕变是极其艰难且残酷的,因为长大的滋味并不好受。
温颜好奇道:“倘若能重来,陛下后悔遇见许太后吗?”
周瑾行没有答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亦或许人永远都在追求自己缺失的东西,他有些茫然道:“朕倒宁愿生在寻常人的家里,有一双父母疼宠。”
温颜愣了愣。
周瑾行道:“温家待你是极其偏疼的。”
这点温颜没有否认,回答道:“妾的家人待妾极好,这辈子能遇到他们,妾心怀感激。”
周瑾行:“你很幸运。”
温颜:“可是陛下也很幸运,就算以往有诸多不顺遂,黄总管和钱嬷嬷始终如一站在陛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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