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蝴蝶_分节阅读_第30节
随即却没再有动静。
梁稚滑动座椅,往门外瞄去,看见楼问津似乎刚刚洗过脸,眼镜没戴,拿在手里,正站在茶几前,借着灯光瞧她放在那上面的美食杂志。
片刻,他把杂志丢回茶几,戴上了眼镜,梁稚立即将座椅滑回原处。
楼问津声音自客厅传来:“梁小姐熟悉周边,麻烦带带路。”
“……你要做什么?”
“吃饭,还能做什么。”
梁稚没有料到楼问津还没有吃晚饭,他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梁稚收了钢笔和书本,叫他稍等,她去换身衣服。
通勤装虽然得体,但不够舒适。梁稚回到卧室,摘下耳环、手表等装饰,从衣柜里拣出一条白色真丝横纹绉的吊带连身裙换上,将头发随意挽作一个松散发髻。
换好衣服,走出门,楼问津已换好了鞋。他穿着白色衬衫,衣袖挽起,那斜身靠着玄关柜等候的样子,实在有些醉玉颓山的风姿。
狮城较之庇城,更靠近赤道,即便到了晚上,依然热气不减。
人在熏蒸的晚风里走上几步,便已开始出汗,道旁的大叶桃花心木与香灰莉木的树影里栖息了不知名的鸟类,有人经过,便扑簌振翅,扰动得附近风声都躁动起来。
“报纸上说,乌节路上有乌鸦伤人。”楼问津忽说。
“因为乌鸦记仇。谁攻击过它们,它们记得一清二楚。”
楼问津轻笑了一声。
难得是那种毫无嘲讽的笑,一个真正意义的笑。
梁稚这个人,从来吃软不吃硬,楼问津这样一笑,她反倒无法继续牙尖嘴利了。
好在前方不远便有一间餐茶室。
推开一扇孔雀绿木门框的玻璃门进去,扑面一阵混杂咖啡乌香味的冷气,黑白棋盘格地砖上支着七八张云石圆桌,配以龙脑木的靠背椅。
两人去一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店员递来菜单,离开时身体擦过立在木梁下的一盆蒲葵,一时光影婆娑。
楼问津带点了一份半熟蛋,一份云吞面。
再问梁稚,需不需要点单。
梁稚只要了一杯豆蔻水。
等餐时,梁稚手托腮,往屋顶上看去。那上头还挂着叶片吊扇,不过开了冷气,所以没有运作。
小时候这些餐茶室都没有冷气,只有叶片吊扇悠悠转着,聊胜于无,她那时候怕热,等餐的时候,整个人都趴在云石或者大理石的桌面上汲取石材的凉意。
不是晚餐和消夜的时间,店里人少,两人点的东西很快端了上来。
梁稚捧住装着冰镇豆蔻水的玻璃杯,看一眼对面的楼问津,他将餐盘里的两样东西依次端了出来,拿上筷子,先拌了拌云吞面,而后挑起一箸,送入嘴里。
吃相非常的斯文。
梁稚记得前年去星光剧院看过一部电影《蝴蝶君》,主演尊龙温润俊美,贵气逼人,可这样天潢贵胄一样的人物,实则从小被遗弃,为人收养,于贫民窟长大。似乎出生与成长环境,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气质。
梁稚初次见到楼问津,也绝没有想到,他是从渔村来的,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未敢打量太久,梁稚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室内很是安静,两人也没有交谈,梁稚小口喝着豆蔻水,因为有几分百无聊赖,脚尖无意识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踢着圆桌的桌脚。
楼问津忍了又忍,终于顿了顿筷,抬眼,看向梁稚。
梁稚:“怎么?”
“……没什么。”
“莫名其妙。”
楼问津什么也没说,挑了挑眉,继续吃东西。
没多久,楼问津放了筷。
梁稚往对面看一眼,碗和盘子都已经空了,她好像是此刻才发现,楼问津这个人很少浪费食物,他食量不大,但每回都是量力而行。她则完全相反,什么都想要,倘若新鲜劲过了,剩下的也就剩下了。
离开茶餐厅,两人复又走回到燠热的晚风中。
梁稚这个时候,才想起思考,今晚要怎么安置楼问津。
回到公寓,梁稚先行去洗了一个澡。她在浴室里待的时间并不长,淋浴过后换上睡衣便走了出来。
楼问津不知何时又去了书房,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背往后靠着,阖着眼,仿佛有些疲惫。
梁稚正要开口,他先出声:“东西给你放这儿了。”
梁稚,“什么东西?”
楼问津伸手,在书桌上点了点。
梁稚往书房门口走了两步,顺着看过去,桌面上多了一瓶冰镇的红茶,应当他从厨房的冰箱里拿的。
此外,还有柄巴朗刀。
能将这刀安然无恙地从庇城带来,只有走陆路,过长堤。而从庇城到狮城,驾车至少七个小时。
“你怎么不让宝星送过来。”梁稚说这句话自然有试探的意思。
“对他不放心。”
梁稚走到了书桌后方,将刀拿了起来,握住黑檀木手柄,从鞘中拔出。刀身雪亮,反射灯光,折闪了一下,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你对他还不放心?你不是什么脏活累活都要他干。”
楼问津抬眼,盯着她脸上的那道雪白的反光,“做事做得久了,总会懈怠。家里的扎奇娅也是,我正在考虑开除她。”
“她怎么了?”
“丢了一支钢笔。平常只有她能进出书房。”楼问津有点似笑非笑的神色。
“钢笔是我拿走了。”梁稚忙说,“你别乱冤枉别人。”
她转过身去,打算把钢笔找出来还给他,却发现,那钢笔就被搁在摊开的书页之间——显然楼问津刚才已经看见了。
她一下窘得耳根发热,“……我不过是觉得它用起来还不错,所以擅自借用了而已。楼总不会这么小气,连支钢笔都要跟人计较吧?”
楼问津微微挑眉。
梁稚把钢笔拿了起来,走近半步,拉开他胸前衬衫的口袋,把钢笔插了进去,“还给……”
话没说完,手指忽被一把攥住。
她顿时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让楼问津往前一拽,腰被搂住,身体转过半圈,一下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咫尺之距,呼吸如热雾轻轻拂过鼻尖。
没有任何预警,他微凉手指擒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扳起来,一边摘下眼镜往桌面上一扔,一边吻了上来,带一点潦草与凶狠的气势。
她脑中嗡地一响,本能伸手去推,可这反应被预判,手被楼问津一把抓紧,按在他胸口。
小时候去餐茶室,总要点咖啡红茶,加炼乳,甜里带一点苦,便不会腻。此刻,她在楼问津的吻里尝到了同样的,微苦的甜味。
楼问津擒着她下巴的那只手松开了,却是顺势到了她的耳后,手指插在她的发间,捧住她的侧脸,舌尖分开了她的齿关,更深地探入。
这样的缱绻,让她心脏剧烈跳动,睫毛歇了一歇,终于还是将眼睛闭上。心口发痛,不敢细思自己渴望他竟然渴望得这样深。
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全然被动地接受——这是她此刻能做出的,所有虚假的反抗了。
楼问津夺尽了她氧气,才终于停了下来,手掌按在她背后,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她微微喘气以平顺呼吸,只觉与他紧挨的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如擂鼓之声。
“楼问津……”
“嗯?”
梁稚把脸埋在他肩头,紧紧咬住嘴唇,话在喉间滚了几遭,还是没有忍住:“……我想要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梁家下手?”
巴朗刀是他谊父的唯一遗物,他舍得给了;四百多英里的路程,他也愿意亲自开车送来。
若说前者只是迫于形势,后者又有何必要?毕竟,现在他楼问津就是最大的形势。
她或许从没有弄懂过楼问津这个人。
静默许久,才听见楼问津出声:“你希望我给你什么答案,阿九?你想证明我不是坏人?”
“……你是吗?”
楼问津并不直接回答:“阿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坏人,那么只能你父亲是坏人。”
“我爸绝不可能!”
楼问津静了一瞬,仿佛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声:“你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
梁稚不再说话,眼神也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人在痛苦以极的时候,总要替自己找一点精神安慰,而她的精神安慰,是证明楼问津“恩将仇报”的合理性,否则她原谅不了自己方才的软弱与沉溺。
爱也就罢了,软弱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手掌在他肩膀上一撑,站了起来,楼问津下意识伸手,虚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梁稚看着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冷静,“……我工作很忙,以后要是没有什么事,就不要过来找我了。”
楼问津不作声,他眼镜已经摘了,她因此可以直接看进他的眼睛里,分外幽深而莫测。
但那里面并没有愤怒。
仿佛,他已经料算到了她的反应。
梁稚狠下心转过身去,拉开抽屉,把刀放了进去。
身后座椅被往后推了推,楼问津站起来,她没有回头,只看见一条手臂伸到了她面前,把那支插在他胸口的钢笔放在了她手边。
随即,他便转身擦身往外走去了,边走边说:“早些休息。”
声音听来仍然只有毫无破绽的冷静。
梁稚没有答话,就垂头站在书桌旁,直到听见他脚步声渐渐走远,随即公寓门被打开,“嗙”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整座公寓恢复寂静。
她力气尽失,后退一步,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宁愿他今天没有来,否则不至于这样万箭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