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不归人3
他阖着眸子,半躺着歇在车座上,用宽肥的袖将面容遮了去。过往日子所历种种有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滚了一遭。
季徯秩,这是巍弘帝亲赐的名。
他降生之时,恰逢南北双疆函使携胜报回京。巍弘帝大喜,为他翰书赐名——没算过生辰八字水火阴阳,全凭的自个儿意思。
后来季徯秩周岁宴时季侯府内走水,差点没携了他的命去。侯府众人惶惶不安,说是那名与季徯秩八字不融。后来,季侯请一道士算了算季徯秩的命相,说是五行缺水。但万岁爷取的大名自是动不得,季侯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季溟”以消灾。
那日离京,巍弘帝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哦,是了,那平日里慈父般的巍弘帝,像是瞧不见他有多悲,见他跪求回乡只是懒懒把茶盏搁了,晏笑道:
“归乡么?归罢!朕又不拦你,何必在朕跟前磕个头破血流?待瞧完你兄长那棺后,便去紊州玄山寺呆个七七四十九日,替你兄长念经超度罢!”
季徯秩不解,摇着头。
念经能有送棺入土重要?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巍弘帝抬颔要他上前来,粗厚的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等时机到了,朕便召你回来。”
睁眼是怨恨与将人逼疯的绝望。
闭眼是惊惧与诱人赴死的虚无。
玄山寺到了。
那是座有些破败的小庙,不起眼的朱红寺门被掩于一片浓绿之中。车轱辘停下,驭车的汉子一言不发,只待季徯秩下车后便挥鞭离去,扬尘千里。
季徯秩将长长的一口气叹进草木间,攥着有些锈了的门坠拍响了寺门,一声没人应,二声依旧。他扶着发晕的脑袋,倚着寺门候了半晌才得了门闩拉动的声响。
里边探出一童僧,那小孩儿方瞧见他便合掌作揖,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季徯秩打小习的若非兵法便为儒道,哪能知晓佛门规矩?他正立着不知所措,门内却行来一老僧。
那老僧面颊干瘦透骨,神色带着几分肃然,只见他淡笑着朝季徯秩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要怪罪的意思。
季徯秩见状正要拢袖弯腰作揖,可不待他将手举起,那老僧先扶住了他。
“施主,老衲乃为该寺住持,法号玄慧。”老僧将季徯秩的手往上略微抬了抬,意思是要他直起身来,“令未皈依佛门的俗家子久居寺内本有违寺规,奈何龙旨承天,这规矩是不得不破。日后施主便安下心来同老衲布萨诵戒,替兄长诵经超度罢!”
季徯秩抬起头来,正正撞上玄慧法师苍面上的一对澈眼。那眼虽细若柳叶,但眸光锐利得仿佛须臾之间便能将他刺穿看透,叫他不由得一颤,急急挪开了眼。
玄慧法师瞧见他眼底盛着的惶恐,轻道:“施主,还请随老衲来……”
说罢,那紫袈裟老僧将季徯秩领着进了庙,那寺门被那童僧一推,把俗人都隔在了外头。
***
岁月如流,一月后季徯秩收着一封自稷州寄来的家书,信中提及他娘病重盼他归一事。然而纵其归心似箭,无奈四十九日未尽,他不得圣上车马不得归,便只能硬着头皮撑着。
第五十日,季徯秩自打五更便在庙门前候着,可这小庙却依旧门前冷落鞍马稀【1】。
他不知倦,就那么候着、候着。
后来那山上落了场格外缠绵的雨,他在那庙前淋了一日酥雨,到底没等来归乡的马儿。
到了亥时他还在候,寺里童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拽回去,只好任他一人呆着。
雨势渐大,斜珠沾湿了衣袍,春寒一下又一下吻着那小公子的玉面,玄慧法师撑起纸伞替他遮去了雨,立在一旁陪着他等。
“施主,回寺里避避风雨罢?”玄慧法师迟疑半晌,这才缓声道,“可是错记往事?”
季徯秩自顾沉思着,片刻才开了口。
“陛下金口玉言,如今没见着车,想来也应是我犯了糊涂。”季徯秩淡笑着捋了捋湿发,“法师,咱们回寺里去罢!可莫要因我着了凉。”
季徯秩明白,他如今这境况说好听点是韫匵藏珠,说难听点就是软禁。但他生就自欺欺人的本事儿,抚着那被苦水泡得发酸发涨的心,还道巍弘帝忙于整顿朝纲,心在万民。如此圣贤,已是顾不得季家一人生死。
可惜那地府判官崔府君不候人,季徯秩终究没能赶上送他娘最后一程。
青灯黄卷,念经诵佛,平淡无澜的日子一天天磨平了他的性子。他封起了七情六欲,仿若立地为僧。然那玄慧法师瞧见他,总摇头,用两指虚虚点在他的眉间:
“身虽行道,心道不行【2】。”
季徯秩闻言只是笑。
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
枢成一十九年。
魏·缱都
外头天公落雨,来客带着一身水气进来,叫这小楼少顷便泥泞起来。
楼外雨潇潇,安静,里边倒是纷呶。那些个划拳赌钱、嚼肉吃酒的汉子把腿支起来踩在长凳上,蹭上去不少泥。
闹够了,众人的嗓子眼也痒起来,便围一块儿大论贵人轶事、朝廷是非。
自打季徯秩打道回京后,巍弘帝待他那是比宫内的几位皇子还要上心,宫中的马车去又来,季府门前青石板近乎要磨出车辙——好似先前将季徯秩忘在玄山寺里的那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