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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海棠
绮澜苑海棠的花期已过了,凤栩有两年未曾见过红云浮枝头的景,往日难忆,去日苦多,没想到竟会在梦中再见一次。
当年绮澜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时间流逝无声无形却令人猝不及防,所谓的时移世易其实有时也不过一刹而已。
转瞬之间,尽是前尘。
天还不亮,凤栩却没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伤口都在疼,浑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嚣着他服下长醉欢堕入幻梦,长醉欢就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只要吃下过一次,便会令血肉之躯铭记,时时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难中解脱的极乐欢愉,倘若不肯,便会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成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过一会儿殷无峥便该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从无一日耽搁,就连在清云行宫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务也一样不落。
“皇宫真的很大。”凤栩忽而轻声。
殷无峥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他们之间从没有无意义地闲聊,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
凤栩便自顾自地说:“父皇的后宫中只有母后,深宫那些院子便闲置下来,只留了洒扫宫人,哪怕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还是有许多院子不曾去过,绮澜苑偏远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绮澜苑竟有满树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艳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开在枝头,恰到好处的艳而不俗。”
昏暗中殷无峥瞧不见凤栩的神情,却听得出他仿若陷入追忆般地失神。
他入城时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过几日而已,他正好赶上,却不料那也是凤栩的初次得见,而殷无峥彼时也并未察觉,最娇艳的海棠从来不在绮澜苑的枝头。
殷无峥摸索着握住了凤栩微凉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从前的凤栩怕热,天一热便恨不得将自己都浸成冰鉴,可如今他浑身都好似玉一般温凉。
“明年春日。”殷无峥说,“绮澜苑的海棠会重开,我们去看。”
他在许下一个有关来日的承诺。
而凤栩只是笑了声,“明年呀…”
他们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凤栩或许都活不过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凤栩又低声,又似无意般问道,“从你来朝安城开始,就已经在布局谋划江山了吧?”
殷无峥顿了顿,便当做没听见他前一句话。
"应当说,是从来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无峥在西梁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图谋了母亲一族的家业,另娶妻生子,他这个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反倒成了碍眼的那个,就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无峥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谓的感情都是无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利是真。
他图谋的从来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个江山,他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俯瞰众生。
“那看来你我的运气还不错。”凤栩的语气中竟含着笑,“若是没有宋承观,要造反逼宫的那个就成了你,那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对那些佞臣,只要恨就够了,可若是爱恨交织,凤栩都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殷无峥一时无话。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前朝的帝后太子都只是绊脚石而已,如今留下凤栩……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凤栩,那他是否又愿意为了凤栩而放过他的亲人?
那是尚未发生的事,殷无峥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团乱之际,他想起凤栩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了”,寥寥几字却如惊雷落在心口,殷无峥遽然间明悟。
——他会的。
他不想伤害凤栩,更不想凤栩伤心,所以他会放过凤栩的亲人。
“不会的。”殷无峥撑起身,轻轻在凤栩脸颊落下一吻,“凤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两军交战难免伤亡,他们或许会怨我、恨我带来战火,但我不会让你恨我。”
片刻后,凤栩感叹般地笑说:“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殷无峥微怔。
凤栩用左手将他推开些,“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动情也是冷的,没想到是这样。”
这真的很不殷无峥。
凤栩觉得他果然还是不了解殷无峥,总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冷酷得想块石头,却没想到真温柔起来,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无峥顺势躺了回去,只是还攥着凤栩的腕,指腹贴在他的脉关,感受细弱却清晰的搏动。
“我自己也没料到。”
殷无峥笑了声,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凤栩如出一辙,而后才倏尔反应过来,他也鲜少这样笑。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出声。
连凤栩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瞧他,夜色尚浓,屋内没点烛火,昏暗一片中他只能瞧见殷无峥侧颜的影。
轮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却薄,虽然俊美,却是副薄情冷淡的长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凤栩知道他的冷淡严苛犹如冰霜般堆积于眉眼间,纵然年轻也不妨碍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仪,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在两年里凤栩无数次绝望中回忆念想之下,早已成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处伤疤都要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