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有风卷袖(一)100
因而后来在京城见到季卷时,在久别试探间,他居然分出一股心思去想她歌唱时该是何等模样。
季卷长得相当秀气,身量也比不上京畿一带女子,乍眼一看只是仍未长成的童稚少女,满脸堆着天真微笑,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无,随时冷冽打量着他与杨无邪。对他念出“塔露原身天下反”时,浑身如出鞘宝剑,压不住的锋锐气四溢,眼睛里是根本不可掩饰的野心。
那野心之盛,甚至足以击溃他咳嗽的欲望。好像把楼子立在天泉山上,时刻打磨着“君不君则犯”那句原则的人并不是苏梦枕,而是季卷本人。
畅想这样的人唱歌时模样是冒犯的。苏梦枕收敛心神,与季卷三两言已谈定两帮合作的生意。生意内容并不出他意料,季卷能给边关送出一批质量远超市面的武器,手上自然会有更多存量,只是她一口报出来半年上万的体量还是把他惊了一惊。
他猜她手上还藏了部分产量没告诉他,但那无关紧要。凭她愿意给他的份额,已经足以令他填补上金风细雨楼底蕴不足的缺漏,青田帮此举,与雪中送炭何异?
送走客人,他转身去见苏遮幕。父亲病重,已将楼中事务全权交付给了他,他做决定时也不必顾虑老楼主想法,只是他仍守孝道,一桩大事谈定,他总要与父亲知会。
苏遮幕与他一般咳嗽着,问他:如果青田帮当真有着野心勃勃的掌权人,这位掌权人必不会满足于只与其余势力做生意。金风细雨楼给得起季卷的真正所图吗?
苏梦枕倚栏细思。他从曾经短暂一面回忆起,想到向孔口中踏足高歌的青年,杨无邪情报中狡黠藏拙的人,直到刚刚与他短暂交锋的少帮主。
季卷比他要更会伪装一点,这毋庸置疑。她话中或有八分真心,用谎言填充的两分反才是真正想隐瞒的东西。但苏梦枕比京城其余势力要有一个优势,在彼此不知身份时,他曾见过没有那么多伪装的季卷。
一个为了百姓冬季御寒而喜形于色的季卷。
四年前他为此特意给父亲写过信,而就连当时孱弱的金风细雨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针门门人处得到棉花种子和纺织的工具。其时青田帮韬光养晦,隐于幕后,推广棉花的所有动作都由神针门出面,苏遮幕曾与他细谈过此事来由,最终只结论神针门那位织女掌门实在是个万家生佛的圣人,能坐视其中巨大利益于不顾,一心为造福万民。
金风细雨楼给得起青田帮的真正所求吗?
苏梦枕唯有对父亲才会诚恳回答:“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也。”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愿意这样做。只是季卷每每给他的回报,都远超他的意料。她似乎不爱欠他人情,受了他一点帮助,就要加倍地还回来,偏他也不爱做被人帮扶的弱者,占了便宜就再绞尽脑汁思考怎样补偿。
一来二去,等江湖上流言四起,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他与季卷的荒唐事,苏梦枕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占多。
此时女子行走江湖,终归与男子不同。男子只要胸有丘壑,就算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人替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就像他懒得多说话又实在没耐心,因着红袖刀赫赫战绩与金风细雨楼的名望,甚至被江湖人私底下说,“如苏公子这般显赫家世,清贵一些也是正常。”杨无邪把江湖琐言收集了讲给他的时候苏梦枕冷笑,破家之人,何来清贵一说?
可女子与男子毕竟不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首要被品评的就是头脸。及至因样貌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就要开始被揣度何时择婿,与哪些江湖名流有过纠葛。
苏梦枕提前没有想到这点。他看季卷没意识她是个女子,诚然她样貌出众,娇蛮可爱,他看她与看金风细雨楼一班子志同道合的弟兄也没什么差异。
对弟兄掏心掏肺是多理所应当的事?须知自古常叹知音难,他有幸遇见个能与他有相同野望的同道,便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舍?
但为兄弟死是千古清名,为女人死,说出去就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当季冷震怒攻向他的时候,苏梦枕才恍然意识到季卷并不只是一个知己、知音、知他心者,她还是一个女人,即使以他挑剔眼光来看,也是极为明媚动人的,已过二八年华,正常来说,已该要开始议亲的女人。
于是他心虚。他当然不该对一个可以议亲的女人太过亲近,即使对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除却入京时匆匆一面,这几年他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从未打探,更未与她再见过面。他实在很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完成的壮志令他夜不成眠,沾染男女情爱除却令他身心更糟,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他心虚且彷徨了短暂的时间,就已从沸沸扬扬的江湖传闻中听说季卷正顶着大雪,从江南直奔京城而来。
江湖人皆知,就他不知。苏梦枕疑心季卷气坏了,以至于都没有给他传个消息,让他能秘密出京向她赔罪。像她这般气昏了头,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又得为她增添多少不利的流言?
直到她当着他面,大胆说“能不能真对你一见钟情”,苏梦枕才觉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肺中病灶突然转移到脑袋里。
这的确是个很大胆的女子。年纪尚轻就夺了父亲大权,把朝廷视作无物,谈笑间,不仅宋土,甚至把燕京更北都当做自己囊中之物。苏梦枕欣赏她的自信,除了在这种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