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_分节阅读_第4节
顾阿婆乐了:“他告诉你的?屁咧,他吹牛逼。吃皮带的是我三哥家的老二,就是你扬州的七表舅,那几年自然灾害,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实在没得东西吃,他听人说牛皮吃了拉不出来,能顶一个月不饿,就啃了那么一截子下去,差点死了。”
这个“新闻”斯江第一次听说,瞪圆了眼,啊了好几声才冒出一句:“这个表舅有点戆哦。”
“本来就是个戆徒,他运气不好,生下来发高烧,脑子烧坏掉,要不是个带把的,你三舅公老早把他淹死在马桶里了,后来也没用,家里实在没东西吃,整个人肿得跟吹了气似的,婚都没结就病死了。白养了二十几年。”
斯江眼圈红了:“啊呀,他姆妈要哭死了哦。”
“怎么不哭呢,自己生自己养的。她生了十一个,活了八个,已经很好了。”
“十一个!?”斯江惊叹。
“乡下人,除了种田就是生霞子(孩子),还能干什么?你的九表姨是生在玉米田里的,她妈妈拿镰刀割掉脐带,脱下褂子一包,割完一排玉米杆子才抱着回家的,所以小名就叫玉米。还有你十一表舅,笑死个人,他家妈妈坐马桶,噗通一声把他给生出来了,掉在马桶里,还好捞得快,哈哈哈哈。”顾阿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斯江很疑惑:“这个表舅小名叫马桶伐?”
“当然不是,叫狗子。”顾阿婆把斯江搂进怀里揉了好几下哈哈大笑起来:“狗吃屎的嘛。”
阁楼上的顾北武侧耳听着楼下祖孙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闲话,母亲爽朗的大笑和喋喋不休的叙述,好像只有斯江陪着她的时候才会有。突然他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两年又开始揣着烈属证提着篮子去凯歌蛋糕房(凯司令)门口卖白兰花了。居委没少拿这个事来说服他去上班,他一直以为母亲是为了挣钱,两串白兰花才卖一分钱,电车也不舍得乘,一双小脚从这里走到南京路要大走半个钟头。他说了无数次家里不缺那几分钱,塞给她一把大团结,她却不吭声,把钱藏好了照旧天天早出晚归,跟上班似的。
顾北武翻了个身,眼里的那点热慢慢消退下去,在暗夜里凝成一点霜花,晶莹透亮。隔壁人家的收音机开始播《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
日子过得飞快,儿童节过了没几天,黄梅天到了。等七月份出了梅,大太阳一挂,家家户户忙着晒被头,台风一刮,家家户户又忙着往外舀水。公共厕所还没到中午就臭得要命,苍蝇一簇堆,老虎灶前泡开水的人都少了许多。天一热,人火气也大,早上抢水龙头刷牙洗脸,急着上班的人哇啦哇啦吵相骂,夜里抢地盘摆躺椅和吃饭台子,老头老太也哇啦哇啦吵相骂。这种吵相骂当然也只限于因为平常关系不大好的人家,也都控制在绝对不会产生肢体冲突的程度。
像陈阿娘李奶奶康阿姨住在一个门洞里几十年,早就磨合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水龙头的每分钟,弹格路的每一块石头,都在三家人的默契下得到了充分合理的使用。
陈斯江喜欢夏天又不喜欢夏天,喜欢是因为康定路的国棉二十厂出了黄梅天就开始自制冰水,供应周边居民。阿娘每天给她一分钱,吃好早饭就让她抱上热水瓶跟着大部队去打冰水。
不喜欢呢,是因为大部队真的是大部队。每逢寒暑假,陈家的三个金孙就屈尊光临“陈阿娘托儿所”。斯江只能让出阁楼,在阿爷阿娘的床边᭙ꪶ打地铺,陈阿爷打呼噜震天响,不打呼噜时就探出身子吐痰,他是绝对不会拿起痰盂罐的,嫌脏,咳两声噗一口飞出去,很有他年轻时投篮的派头,但准头是不保证的。痰盂罐要么靠着斯江的头,要么贴着斯江的脚,总之朝哪头睡都十分危险。阿娘呢半夜要起来上马桶,马桶在床后,一个迷瞪,她就踩到踢到斯江,所以也危险十分。
斯江去年夏天偷偷跟外婆说想住到顾家。顾北武上门接人。陈阿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顾老四,你去问你姐夫,他生的姑娘,要是改姓顾,你马上接走。”陈阿娘气得满脸通红:“这是什么说法?阿拉格孙女,哪能要去外家住!斯江,阿娘待侬勿好啊!侬格小鬼头!”
顾北武收拾流氓动手就行,对付居委干部动嘴也不费力,唯独对着陈阿爷陈阿娘没脾气,悻悻然回家后顾阿婆倒是嘀咕出真相:“老陈家是怕你姐夫每个月的二十块要落到我家口袋里呢。”
今年恰逢斯江的三婶钱桂华又怀孕了,害喜严重没人照顾,也住了过来。陈家一下子回到十年前,十一个平方米的房间加四个平方米的阁楼,老中小三代七口人挤成一团。就这样在万春街,人均住房面积还是名列前茅的。人一多事就也多。不久陈家就出了一件惊动万航街道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万紫千红总是春,上影厂1958年出品,张瑞芳孙道临主演,拍摄于金司徒庙,因为这部电影,金司徒庙后来改名为万春街。上影厂在万春街有个演员宿舍。
顾北武顾斯江也蛮好听的伐
斯江我觉得可。
斯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第8章
前年国家开始宣传“一个不少,两个正好”的人口政策。陈阿爷给三个儿子传达了中央精神:老二陈东方生了两个儿子,已百分百达标,应该全心全意建设社会主义。老三陈东海只有一个儿子,达标百分之五十,离“正好”还差一步,要努力为国家提高生产力。老大陈东来人在乌鲁木齐,和在阿克苏的媳妇顾西美,虽在同一个新疆,但相距千里,一个月才在一起两天,这三年颗粒无收情有可原,但既然有了斯江这个半边天,更要抓紧机会创造另外半边天。
至于嫁出去的三个女儿,陈阿爷是管不着也不会管的,自然忽略不计。所以对于三媳妇钱桂华的再孕,陈阿爷很高兴,大手一挥,十张大团结发下去补充营养。可惜媳妇却不领情。
钱桂华祖上五代都是上海本地人,从小住在黄陂路的石库门房子里,虽然也是祖孙三代挤在一起,但独立卫生间小而全,盥洗台抽水马桶浴缸一样不少,她读书不好,一见书本就头疼,每逢考试就发烧,勉强熬到初中毕业,看哥嫂脸色在家吃了几年闲饭,被父母逼进了纺织厂,三班倒苦得要命,一个月只有十二块工资,一听介绍人说陈东海在菜场工作,她心里就有了五分情愿,谁都知道宁进菜场不进官场,油水莫牢牢(很多)。
等双方在人民公园相亲,见陈东海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钱桂华五分情愿变成了七分。再一了解,他大哥是同济大学高材生,去了新疆建设油田;二哥是财经学院(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的财务工作人员。虽然陈家是一九二七年才从宁波迁来的,但他爸爸陈老先生是个人才,最早给潘序伦①的立信会计事务所看大门,随后凭一手好字进了办公室,解放前就自学成才做了会计师。他家一直住在棚户区,那是因为陈老先生替国民党审计过抗日爱国捐款,有点历史遗留问题,每次分房他都写信给组织自动放弃。觉悟高,有回报,不然陈东海也进不了菜场工作。家庭情况了解完,七分情愿变成了十二分,介绍人倒回头提醒她姆妈:小姑娘不要表现得太热情。
这十二分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拜访完陈家的棚户区房子后迅速减成了八分,在弄堂口文化站遇到顾北武后只剩下五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一片空白,脸烫得自己都心惊肉跳。陈东海肯定也看到了,当时就不太高兴,送她到23路车站后转身就走。她甚至根本没留意他走了,一直坐到了终点站被售票员催促下车才如梦初醒。
不久介绍人一脸鄙夷地转达了陈东海的话,告诉她那个顾北武是他大嫂的弟弟,还是个高中生,已经因为打架进过几次派出所。她当晚就吃了姆妈两记耳光,哭着对着伟人语录发誓自己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陈家太小太破住不下。她姆妈倒是信了,毕竟不是封建社会也不是旧社会,哪里来的一见钟情这种事呢。又过了几天,介绍人说只要一结婚,陈东海就能申请分房,单位新建的公房,还能想办法帮她调动岗位。那消退成五分的情愿,又立刻变回了十二分。
结婚后钱桂华日子实在舒坦,区蔬菜公司分的公房面积不大,五脏俱全,独立厨卫用起来不要太舒服。她在纺织厂也很快调到了后勤部门,不用再翻班头,工资翻了三倍。这次搬到万春街,她一百样不乐意,上厕所要用马桶,臭烘烘的不说,起码要提前五分钟宣告,老的赶着小的慢腾腾下楼去,好几次急得她尿崩。裤子湿忒,又要倒水收拾,邪起(非常)麻烦。睡觉也是大问题,陈阿爷靠窗给她搭了张木头床,下午开始西晒,到了夜里哪里睡得下去。陈东海特地把家里的电风扇拿了过来,对着她一个人吹。陈阿娘专门留一热水瓶冰水给她擦席子。她还是热得吃不消,半夜一只脚蹭在跑来服侍她的陈东海的肚皮上,压低了嗓门抱怨日子没法过。十一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这种抱怨连斯江都听得清清楚楚。
斯江觉得奇怪,有一天就问她:“小婶婶侬屋里是公房,顶顶适宜格,为撒要来阿娘屋里?(三婶你家是公房,最舒服的,为什么要来阿娘家?)”她没去过,但是一直听三婶念叨,公房宽敞明亮,还有自己的卫生间和厨房,灵得不得了。
钱桂华听着就不舒服,她来万春街的原因说不得。她弟媳妇跟她差不多时间怀上了二胎,她姆妈要留在黄陂路服侍媳妇,女儿这头顾不上。她自己却早早地请了三个月病假想赖过这个三伏天,有姆妈在还能装装样子,没姆妈在要自己天天烧饭带儿子,楼道里住着不少同单位的人,她好不容易才调到后勤享福,眼红她的人不少,万一被拆穿装病请假就糟糕了,这才跟着儿子挤到万春街来“病休”。
“我胃口不好,要阿娘烧的菜才吃得下。”钱桂华随口应付斯江。
“亚叔也会烧菜呀,烧得比阿娘还好。”斯江说的是实话。
“小鬼头,关侬啥事体,闲话多得来。侬阿舅呢?哪能勿来看侬?(小鬼,关你什么事,话多,你舅舅呢?怎么不来看你?)”钱桂华拿出酸梅粉来:“斯江,去,拿那个装冰水的热水瓶来,吾切杯酸梅汤。”
斯江爬上凳子去抱热水瓶,又来了一句大实话:“小婶婶,侬有亚叔了,勿好再想吾阿舅了哦。当心亚叔再打侬。(你有叔叔了,不好再想我舅舅了,当心叔叔再打你。)”
酸梅粉瓶子咣当掉在桌上,被钱桂华两只手捂牢,抖豁了几下。她又是恼,又是羞,左右看看没人,上前两步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抢过热水瓶拔开塞子:“侬只没宁要格小赤佬,瞎三话四撒么子!怪勿得拿爷娘要再养一个弟弟,再也勿回来了,侬一辈子也看不到拿爷娘!戳气哦!(你这个没人要的小东西,瞎三话四什么,怪不得你爸爸妈妈要再生一个弟弟,再也不回来了,你一辈子也看不到爸爸妈妈,讨厌。)”
斯江楞了半天才觉得疼,对着面前的热水瓶直接一胳膊抡了出去:“侬是坏宁!吾叫亚叔打侬!叫阿舅打侬!(你是坏人!我叫叔叔打你,叫舅舅打你。)”
她到底人小,热水瓶擦过钱桂华的肚子摔在了地板上,还好没破,但是冰水淌了一地,吓了她一跳。陈阿爷正好下班回来,气得不行:“哪能回事体!”(怎么回事!)
钱桂华抱着肚皮讪讪地坐回自己床上:“都怪我不好,刚刚告诉斯江她爸爸妈妈明年要生一个弟弟,今年就不回上海看她了。没想到她人小脾气大,把热水瓶摔了,还好是冰水,要是开水,我和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完结了。”
斯江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到钱桂华面前仰着头瞪着她:“侬瞎港!吾爸爸妈妈最欢喜吾了!(你瞎说,我爸爸妈妈最喜欢我了!)”
钱桂华伸手去拉她:“嗯,喜欢你,但也要喜欢你弟弟的呀,不能光喜欢你一个对吧?”
斯江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摇摇头又拼命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她胡乱擦一把,可是擦不完。
陈阿爷翻出一把竹尺:“陈斯江!我陈家的人这么野蛮的吗?一点道理也不讲?你爸爸妈妈要生弟弟,你应该高兴,高兴懂伐?!你发什么脾气?啊?还乱摔东西,你婶婶肚子里还有小宝宝,你想干什么?我看你反了天了,天天跟着你舅舅不学好,将来也要做没出息的流氓阿飞是不是?”
斯江梗着脖子哭着大喊:“吾没!吾没发脾气——!”
“你还没发脾气?对着阿爷还敢乱吼乱叫,哭什么哭,你不讲道理还委屈上了?不给你做规矩不行了,手伸出来!”
啪啪两声,竹尺打在斯江手心,斯江发着抖抽噎着想忍住不哭,又啪啪两声,打断了一根弦,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钱桂华挪开眼,想了想也哭了起来,她哭她自己。去年国庆节因为顾北武的那篓子大闸蟹她多了几句嘴,就被喝多了的陈东海打了几巴掌骂了一晚上,连陈斯江这么小的人都记在心里,她的脸,真是没地方搁。
结果,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陈斯江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潘序伦先生中国现代会计之父,1927年创办立信会计事务所,后来发展出系列产业,包含立信会计专科学校,1952年并入上海财经学院,1980年恢复立信会计专科学校名称。
陈斯江谁t害得我被打的
陈斯南不是我我没有别胡说。
第9章
第一个发现陈斯江不见了的是她小堂哥陈斯民。
斯江有三个堂哥:二叔家十岁的陈斯军和六岁的陈斯民,三叔家七岁的陈斯强。陈斯民小朋友身高134,体重34——公斤。他年龄和斯江最接近,平时总被父母拿来和斯江做各种比较:走路比斯江晚,还没她走得稳;说话倒比斯江早,可架不住她两岁就毛主席语录琅琅上口;数数也不行,斯江三岁就能数到一百,他六岁的人三加五还总等于六;认字就更不谈了,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只有在吃上头,他的饭量是遥遥领先的,加上阿爷阿娘待金孙们格外不同,他吃肉斯江喝汤,这个压倒性胜利一天一趟,极大地抚慰了他日常受伤的小心心。
这天早上,斯江和三个堂哥,加上李奶奶家的两个孙子,被康阿姨家的高中生康坚和初中生康岚领着,从一只门洞里鱼贯而出。他们会合了弄堂里其他的打冰水分队,五六十号人跟龙卷风似地从狭窄的弹格路上杀向康定路国棉二十厂,一路的马桶痰盂罐煤饼炉子吃饭台子小矮凳全遭了殃,老头老太们在后面跺脚喊着小赤佬,可惜鸡毛掸子追不上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狗东西。
打好冰水,十几个中学生们把热水瓶塞给弟弟妹妹们,就结伴去武宁路71号的普陀区文化宫①白相(玩)。康坚和康岚和蔼可亲地带上了陈斯军。作为回报,陈斯军把他们的两只热水瓶塞进了弟弟们的怀里命令他们带回去。陈斯民和陈斯强照例要反抗上两分钟,等接过康坚塞给他们的两分钱,就快快乐乐地抱着热水瓶往回走,走几步歇一歇,不忘瞥一眼李家的两个小伙伴,有哥哥的感觉真好,很快又能买一根奶油雪糕了。
歇脚的时候,陈斯民忍不住摸一摸口袋里的一分钱,高兴地哼起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他停下来等了等,咦,奇怪,今天怎么没听见陈斯江接那句:“你想得美!”也没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他回过头看了半天,才发现小尾巴陈斯江不见了,问两个小小李,都说没看见。兄弟两个有点慌,赶紧抱着热水瓶跑回七十四弄。阿爷上班去了,阿娘买菜去了,屋里只有钱桂华一个大人。钱桂华本来就嫌斯江在眼门前戳她心窝子,随口应了句:“大概去伊外婆屋里了伐。”她接过儿子怀里的热水瓶倒进脸盆里,把一个小西瓜放进去,又把先头搪瓷杯里冲好的一大杯麦乳精嵌进冰水盆里,再把一小杯麦乳精塞到儿子手里:“快点切②忒伊,侬早饭一只蛋啊切勿特,搞撒名堂经。(快点喝掉它,你早饭一只蛋也没吃完,搞什么搞。)”
陈斯民见了,爬上椅子伸手去捞脸盆里的搪瓷杯:“吾啊要切麦乳精!”却被钱桂华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切切切,侬就晓得切,噶胖格宁,楼梯啊要被压瓦特,格是侬亚叔特为买把吾格,侬要切叫侬爷娘私噶买。(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胖的人,楼梯也要被你压坏了,这是你叔叔专门买给我的,你要吃叫你爸妈自己买。)”钱桂华拽着小胖子往下拉,小胖子拽着脸盆不松手,咣啷一声,脸盆着地,麦乳精把冰水和碎开来的西瓜染成了淡褐色。这下可好,没等钱桂华发脾气,陈斯强冲了上来,不惧身高体重的差距,和陈斯民扭打成一团。
等阿娘买好菜回来,房间里已经一塌糊涂,小胖子和小矮子脸上都挂了彩。钱桂华没想到小胖子竟然这么难弄,拉偏架拉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阿娘一问,气是气得要命,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孙子骂谁打谁都不舍得,再想想昨天夜里斯江红肿的手掌心,心里更加勿适宜(不舒服),只好对钱桂华叹气:“家和万事兴,侬是长辈,天天跟小囡过勿去(跟小孩过不去),被邻居晓得了,要笑话侬格。”
这话捅了马蜂窝,钱桂华一听就跳了起来,把脸盆拍得震天响:“阿婆侬港闲话要凭良心呀,吾一个大肚皮,难办切点营养品,伊上来就抢,结果面盆嘛掼忒,西瓜嘛碎忒,吾一杯麦乳精,乐口福牌子哦,一口啊没切着,泡汤哉,阿拉强强要同伊港道理,塞古哦,被伊只小胖子压勒嗨打。邻居要笑话,吾啊没办法,反正轮唔着笑话吾!(婆婆你说话要凭良心的呀,我一个孕妇,难得吃点营养品,他就要来抢,结果打翻脸盆摔碎西瓜。我一杯麦乳精,乐口福牌的呢,一口也没喝着,泡汤哉。我家强强上去同他讲道理,可怜哦,被他压住了打。邻居要笑话,我也没办法。反正轮不到笑话我!)”
陈斯民扑进阿娘怀里诉说委屈,陈斯强也扑上去表现自己多可怜。陈阿娘耳朵被媳妇震得嗡嗡响,好不容易劝好这三个,西瓜捡起来冰水冲一冲让他们赶紧吃,一看已经十一点钟,轮到她家用水龙头,赶紧下楼洗菜做饭。等烧好中饭摆碗筷才想起来问:“斯江呢?”
钱桂华随口应了一句:“打冰水回来就没看到了,大概去伊外婆屋里了。”
“顾家白天哪有人啊!”阿娘急了,又问了孙子几句,颤巍巍着小脚就往外跑,心慌得不行:“斯江——斯江——看到阿拉斯江伐?”
陈斯民抢了最大的一块排骨放自己碗里,瞪着钱桂华:“小婶婶,吾一回来就告诉侬阿妹没了,侬勿去寻伊,只晓得切麦乳精。切切切,就晓得切,噶胖格宁——(我一回来就告诉你妹妹不见了,你不去找,只想着吃麦乳精。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胖的人——)”可惜后面的话他不记得了,要是斯江肯定记得全部还给她,哼!
钱桂华:“???”还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胖吗?不胖吧,胖吗?
一下午,万春街各条支弄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斯江。阿娘让钱桂华去弄堂口打公用电话给男人们。钱桂华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捏着零钱去了,三个电话通了两个,阿爷上来就骂了她一顿,说小孩子或许去谁家玩得忘了时间,难道吃晚饭还不回来,这点小事也要打电话真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陈东海倒有点上心,让她和阿娘去文化宫找陈斯军和康家两个孩子,说不定她贪玩,跟着大哥哥跑出去了。
阿娘拖上钱桂华去文化宫。文化宫实在太大,里面一个人工湖就两万平方米,划船要划上半天,加上图书馆、篮球场、足球场、游泳池、大剧场,旁边还有少年宫,小青年走一天也走不完。她们一个小脚老太,一个大肚皮,在三十七度高温下走了二十分钟,实在吃不消了,停在人工湖旁喘大气。听到旁边树荫下有人说早上湖浜里捞上来一个小囡,阿娘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两回白眼,就要厥过去。钱桂华一看不妙,抢在阿娘面前尖叫了一声,小心翼翼软软地斜卧到草地上,闭上眼后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顾北武会不会冲上门来杀了她?太阳高照,草地温热,她瑟瑟发抖。
到了晚上七点钟,陈家门口挤满人,居委会街道派出所全来了,有人要拿斯江的照片,有人在调查早上具体情况,还有人对他们解释文化宫那个捞上来的是跳湖游泳的中学生,又有人询问陈东来夫妻电话地址的,一团乱。
顾家阿婆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揪着陈阿娘的衣领:“我家小霞子(孩子)去辣块了?早上十点钟不见了人,你家的男人还照常上班,没得一个人上心,这是欺负我家西美人在新疆啊!要是你家孙子走丢了,你们老早就把万春街翻过来了!你们陈家的人有没有良心啊!”她掏出皱巴巴的烈属证找民警哭:“同志,你们看,我男人是烈士!他是为了保护公家的西瓜牺牲的,我家外孙女斯江也算烈属对不对?你们一定要找到她呀。”
陈阿爷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群苍蝇,突然伸手在陈斯军的后脑勺上狠狠来了一巴掌:“你是老大,就这样照顾弟弟妹妹的?自己跑去文化宫玩,你怎么回事,脑子里装的什么?啊?”陈斯军不过才十岁,一巴掌被打懵了,他爸妈还在赶过来的路上,没人能靠,当即嚎哭起来。陈阿娘慌张忙乱了一整天,又被顾阿婆句句诛心,想到斯江这么个漂亮小囡,是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大的,怎么会不心疼呢,偏偏一句都回不上嘴也没法回,倒在陈东海身上哭得快背过气去,一时间七十四弄里大哭小哭震天响。
因为康坚康岚也牵涉其中,旁边康阿姨就讪讪地过来解围:“陈阿爷,您就别打小孩子了。他们天天都去文化宫的,从来没出过事,不如快点找顾北武来吧,他肯定有办法。”
顾阿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了两巴掌大腿,嚎哭着:“老四你个王八蛋,你死到辣块(哪里)去了呦还不回来!我的斯江心肝啊宝贝啊,你跑去辣块了啊——”
一听到顾北武三个字,钱桂华眼皮直跳,拉链都关不住的嘴又没忍住开了缝,对着民警怯生生地说:“昨天斯江调皮,吾阿公打了伊几板子,同志侬港(你说)迭个小囡会不会是故意躲起来了?”
“谁打我家斯江了?!”人群外传来清亮的一声喝问,断金碎玉。
钱桂华一个哆嗦,再看到丈夫的眼神,脑子立刻糊了。
“顾老四回来了!”街坊邻里赶紧让出路来。
作者有话要说:普陀区文化宫俗称西宫,沪西工人文化宫,最早是沪西工人俱乐部。占地七万平方米,八十年代绝对是沪西青少年们的第一精神寄托圣地。
2切吃。上海话里不说喝水喝茶喝老酒,说吃水吃茶吃老酒,包括吃排头。
小剧场
陈斯江说呀,谁打我了
陈阿爷你爷爷我打的。
陈斯江阿舅,我爷爷打我。
顾北武明天你就改叫顾斯江。
陈斯江好咧。
陈斯南我觉得顾斯南也蛮好听的。你们去哪儿啊等等我等等我
第10章
在万春街的人印象里,顾北武一直是笑嘻嘻的,别人那样笑是轻浮油滑见之生厌,他却是阳光明媚望之可亲,关键还是看脸。今天的顾北武明明也带着笑意,脸上却结了一层冰,杀气腾腾,让人立刻想到他家老大顾东文,那是一个打遍普陀横扫杨浦脚踏十六铺的风云人物,已经不在流氓阿飞这个阶层,放在解放前,就是黄金荣杜月笙之流,还好突然跑去帮助云南人民搞建设了,万春街的居民们可没少替云南人民担忧。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隐隐又有点期望,弄堂里很长时间没出过大事了,连小事都没有。再一看,他肩窝里还趴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不是陈斯江是谁?
“呀,我家斯江回来了,斯江啊!”顾阿婆灵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从顾北武背上把陈斯江抱进怀里一顿乱揉乱亲:“你个霞子(孩子)哦,哈色(吓死)你婆婆了晓不晓得?!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