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_分节阅读_第247节
第372章
西美签了手术同意书,心不在焉地听小医生说那些可能发生但大概率不会发生的情况。小医生的语气甚至是轻松的,带着笑容。
麻醉师走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西美没听清楚。她猝然回头又茫然看回面前医生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那下面压着几张照片,一张龙飞凤舞的处方单,还有一张纸上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是不同时间加上去的,有的是蓝色圆珠笔的笔迹,有的是黑色钢笔墨水写的,有的电话被红笔划掉了,玻璃上被搪瓷茶杯压着的地方氤氲出一圈湿气。广东人真是奇怪,一年到头要喝凉茶,连这个办公室里也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小医生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笑着站了起来。白色大褂贴着旧办公桌飘近来,蹭过西美的腿,西美把腿往回收了收,却看见张保姆抱着孙平一脸不高兴地朝自己努嘴。
“啊?”
“那个曹医生怎么都没看见?给平平开刀的那个?”张保姆胳膊肘顶了顶西美的坤包,“还有这个——”
西美眼见麻醉师接过小医生手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走,赶紧跟了出去,按小关那个亲戚的说法,麻醉师的红包不能少,一定要给。给了,万一出事也能用收了红包这个事揪住他的把柄让他逃不掉。于是这红包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西美总觉得自己不是在买安心,而是送了个枷锁出去,心虚。
一出门,刚一张口,对面乌压压地来了一群人。
西美没想到会见到孙骁,血往头上冲,四肢发僵,脑子里全是糊的。她前面的麻醉师被她喊了一声刚转了一半身,立刻敏捷地侧身让到旁边,顺手拉了西美一把。
“院长好。”
西美捏着红包的手卡在包里,拉链的齿轮卡在皮肉上,才有了点真实感。
孙骁停在她面前,像从来没分开过的夫妻似的自然而然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
孙平进了手术室。孙骁谢过了一路陪同的副院长,坚持和西美一起等在家属等待区。
西美低着头绞着手,等着被孙骁问罪。
“好几个晚上没睡了,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先眯会儿,平平好了你喊我一声。”孙骁却把身子往下溜了溜,头一歪,靠在了西美肩头。
西美肩膀一沉,直了直腰,斜睨了孙骁一眼,看见他嘴唇周围密密麻麻的花白胡茬,她抬起眼,盯着手术室的大门直到眼睛发酸,才任由泪水恣意流下。
孙骁是通宵从北京赶来的。孙平排上手术日期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但实在分身无术。二月底,北京市长提交了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申请,三月份政府表态全力支持北京申奥,不料20号这天出了件大事,《人民日报》海外版登了一首嵌字诗,剑指孙骁的直属领导要他下台平民愤,朝堂震惊。瞎子都知道所谓的民愤不过是个借口,但究竟是谁在搞事情,名单上怀疑对象能有一大串。这诗面世的时机选在了人大四次会议前,用心堪称叵测,但传抄者甚众,搞得孙骁这帮人十分被动。前几天有关部门以“工作失误”低调处理了此事,但明年春天领导就要提交SX工程的议案,明年秋天十四届大会要改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口气都松不得的大事,偏偏大工程的反对者甚众,千头万绪,敌友难辨,还要腾出手来找西美母子,孙骁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前几天西美在电视上还看见了孙骁。张保姆抱着孙平指电视机喊:“平平快看,你爸爸在电视上,这个就是你爸爸,快看,看这边,看电视,看看看!”西美也没拦着她激动,甚至松了口气,以后可以告诉平平,爸爸没能陪着你是因为工作太忙。谁能不理解呢?当年顾阿爹在苏州河上意外没了,顾东文身为长子人在云南也没回来。西美不晓得姆妈当年是什么心情,但孙骁能在这时候出现,她对这个丈夫没什么可抱怨的。
——
唇裂修复手术很成功,术后孙平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
傍晚时分,孙骁站在病床边看西美拿着塑料小勺给儿子喂温水,孙平两只手戴了手套被张保姆按在两侧,难受得一边摇头一边咿咿呀呀地哭,瘦幼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勺子塞进去一个边,水就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脖子里。
西美温声用上海话哄他:“乖囡囡,吃点开水啊,医生港了,不呕不呛才好吃奶,来,吃一口水,阿拉就吃一口好伐?”
张保姆松开孙平一只手,去拿旁边的手帕。孙平得了自由的手乱挥乱舞,“啪”地一声把勺子给拍掉在床上。
西美捡起勺子,伸进装满开水的玻璃杯里洗了洗,不折不挠地继续喂水。
张保姆给孙平擦完脖子里的水,瞄了一眼孙骁,低声问:“怕是饿狠了,要不直接给他喝奶吧?”
西美眉头皱了皱:“不行,医生说了要先喝水。”
“我们平平可怜哦,”张保姆顿了顿,叹了口气,“平平啊,听妈妈的话,喝一口水吧,医生说的总归没错,你乖一点啊,乖一点爸爸妈妈喜欢你,不乖的宝宝没人喜欢哦。”
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触动了孙平的哪个神经,他猛地挣扎着哭喊出声:“妈——妈——”
西美手上勺子一抖,半勺水灌了进去,孙平呛得连连直咳。
护士长带着两个小护士赶了过来,把西美和张保姆都赶到旁边,责怪她们不该硬给婴儿喂水。在护士长手上,孙平很快止了咳,看来确实是饿狠了,一勺一勺的奶下去几乎不打等,十分钟喝了三十毫升的奶,跟着就一泡尿撒在了床上。护士们利索地把他抱了起来换尿垫。
西美翻出干净衣服和尿布,孙骁也搭了把手,他手指上有茧,擦过孙平的小细腿,孩子皮肉嫩,立时蹬了他一脚又气囔囔地哭了起来,孙骁不由得笑了,抬手在儿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摸都摸不得了?”
一旁的小护士笑道:“多摸摸就好了,隔代亲没错的。您是孩子外公还是爷爷?孩子和您长得真像——”
孙骁再有肚量,笑容也不禁凝在了脸上。
张保姆没来得及狐假虎威,护士长就笑着朝孙骁道了歉,带着小护士们一阵风似的出了病房。西美倒没生气,她也好几次被当成外婆或奶奶过。
一切收拾妥当,孙平捏着西美的一根手指,眼皮半开半合地要睡觉。张保姆识相地自去食堂吃饭,周秘书进来附在孙骁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匆匆出去了。
“你要忙的话赶紧先回去。我看着平平,还有小张帮忙,没事的。”西美看着孙平睡着还紧皱着的眉头,轻声说了一句。
“明天下午有个会得开,早上的飞机来得及,我再陪陪你们。”孙骁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西美身边,握住她另一只手。
孙平忽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西美,笑了一笑,闭上眼睡着了。
孙骁凝视着孙平的小脸,虽然瘦,但的确长得和他很像,天方地圆,有个大脑门,眉毛一根根地柔顺服帖,到了眉尾处却桀骜不驯起来,像柄大刀往鬓角唰地挥去。就在这一刻,孙骁才觉得儿子和自己之间产生了割不断的联系,这种血脉相通的亲情来得晚了些,终究还是到了。孙骁在心里把去年的自己骂了一通,再看西美,不由得更生出了几许柔情。
“会叫妈妈了?”孙骁轻声问。
西美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大概不知道ma是什么吧,就这么一个单音。”
“他只是唇腭裂,脑子又不坏。”孙骁不同意西美的判断,“我听他发音还挺清楚的。”
先前医生说过,由于先天缺陷,缺乏鼻腔共鸣,唇腭裂孩子发鼻辅音时会像感冒的声音。但孙平那个妈喊得却很清晰。西美的手在孙骁掌心里动了动:“嗯,还行。”她心里却自嘲地想,就算是在叫妈,恐怕叫的是小张不是她。
这一夜夫妻俩在陪护病床和沙发上将就着睡了。张保姆格外卖力,草席铺在孙平病床前,夜里起了七八次身,一会儿喂奶,一会儿哄睡,一会儿换尿布。西美起来了三次,弄完儿子,听到丈夫轻微的鼾声,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掖了掖盖毯,见他睡着了眉头还紧皱着,心里说不出的怅然,父子俩连这个习惯都一模一样,天生的。
——
孙骁临走前给顾东文和万春街都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人没事。
顾东文让西美接电话,西美想着横竖这顿骂躲不过去,就接了。
“手术顺利,人没事就好,侬记得带小赤佬来云南啊,认一认舅舅舅妈,”东文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侬定好日脚,北武去广州接侬,阿拉虎头阿哥想色小阿弟了,天天念,册那,烦色了。”
西美的眼泪鼻涕猝不及防地就糊了一脸,一声“阿哥”被她捂回了嘴里。
挂电话前,顾东文叹了口气:“顾西美,侬总算硬气了一趟,吾服了侬了。”
西美低头看着皮鞋尖,到底没问南红知不知道她的事。
景生正好四月请好了假要来广州参加广交会,记下了西美的地址,说定了来探望他们。
两通电话打好,西美终于轻松了不少。不管怎样,她熬过来了。
第373章
孙平术后七天无感染,顺利出院。孙骁无暇赶来,周秘书特意跑了一趟,把西美她们从原来医院斜对面的普通宾馆挪进了五星级的白天鹅宾馆里,又给西美留下一万块钱现金,请她如果决定去云南的话千万提前给领导打个电话,预留个两三天时间便于安排。
周秘书请西美抱着孙平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拍了不少照片,说是孙骁特地交待的。宾馆来了一位女经理,笑吟吟地递上名片,请西美有什么需要别客气直接Call她。西美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叫Call她。随后高大挺拔帅气的服务员们鱼贯而入,先在套房内的大床边铺了一张小床,又送来两包香港生产的婴儿纸尿片,一套婴儿护肤用品,上面全是英文,还有一箱卫生巾。
女经理独自留下细心地教西美怎么使用这些新式武器。张保姆从进了酒店就觉得手脚没地方安放,浑身不得劲,一直找不到发挥自己能量的地方,见到这纸尿片,赶紧低声跟西美反映:“顾老师,这玩意儿肯定不行,厚厚一层不透气,捂着能不出疹子么?”
女经理笑道:“不要紧,阿姨你照看得仔细点,宝宝尿了就换一个新的,再把宝宝屁股洗干净擦这个润肤露就好。”
“我们这个棉布尿布多好,我家里二十年的老床单做的,软和、吸水,用到现在平平从来没红过屁股,只有那些想偷懒的爹妈,才不管孩子难不难受,孩子最可怜,有苦说不出——”张保姆不理女经理,只对西美唠叨。偏偏刚换上纸尿片的孙平有点不适应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张保姆越发理直气壮起来,正眼看向女经理:“瞧瞧是不是,孩子不舒服了是吧?顾老师你摸摸这边,硬邦邦的,戳得多疼啊?还有这小鸡鸡,肯定得捂坏了,回头部长见了只会怪我没照顾好孩子,唉——”
西美屈服了,尴尬地朝女经理再三道谢后,把孙平身上的纸尿片取了下来。张保姆利索地包上尿片,抱着摇了摇,孙平果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趁势低头在孙平脑门上啵了一记,大声笑道:“嗐,我们平平这下舒服了是吧?”
女经理告辞后,张保姆的手脚就有地方安放了,还安放得很自在,那些新式武器被她收了起来,酒店豪华的沙发椅背上晾晒了一排尿布,十分壮观。
周秘书无意也无力掺和这微妙的战争,只在厅里把电视频道翻来覆去地调试。
西美在酒店里住了几天后,打电话给孙骁,说一切都好,她想过一个礼拜就去景洪住上几个月,等斯江斯南斯好去景洪过暑假,让姐弟四个见一下,她再带着孙平和小张回北京。西美说了斯南高考的事,明年斯好要升初中,斯江要大学毕业进单位,都是大事,她这两年没好好关心过她们,明年孙平还有一场手术要动,所以今年这么聚上一聚是最合适不过的。
孙骁耐心地听西美说了十几分钟,不知道她是要说服他呢还是要说服她自己,反正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周秘书拍的照片洗出来了,孙平唇上还有疤痕,但不再是那个惊心动魄的缺口了,西美的眼里闪着光,嘴角抑不住的笑容,看上去的确一切都好。领导布置下了死命令,无路如何,建设了六年之久的秦山核电站年底必须实现首次并网发电,他这几个月有得要忙,西美和孩子有顾北武照料他也放心。
挂了电话,西美走进客厅里,见张保姆正背靠沙发,坐在地毯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电视音量有点大。
“小张,电视声音轻——平平!平平!当心平平!”
西美的视线一越过沙发靠背,就发现睡着的孙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九十度,半个脑袋已经挂在了沙发边正往下滑。
张保姆慌忙转身,却捞了个空,再回头,“咕咚”一声,孙平脑袋着地。
大概静了两三秒,孙平哇地大哭起来。
张保姆迅速扑过去,把张平抱进怀里,半跪着晃荡起来。这回孙平却越晃越哭,喊着“妈——妈——妈——”
西美伸手,张保姆讪讪地把孙平放进她手里,摸了摸他的头:“揉一揉,不长瘤,没事的没事,小孩子都是摔大的,这地毯也厚——”
西美抿着唇抱着孙平转头就往房间里走,她有心说张保姆两句,又怕显得自己刻薄,只好板着脸表示自己的不满意。身后传来张保姆讷讷的解释。
——
四月中,景生和符元亮抵达广州的时候,顾西美和张保姆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诡异。
只要孙平一哼唧,张保姆就会立刻冲过去把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肩头一边颠一边哄。西美不想她这么惯着孙平,斯南和斯好都是出了三个月就不抱了,哭也由得他们哭,哭累了给口奶自然会消停。但她也看得出张保姆有将功折罪的意思,加上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她儿子主动把那两万块钱退了回去,西美猜测张保姆生怕丢了这份工,毕竟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比这五星级宾馆里上班的年轻人都要高出不少。加上孙平是个特殊的孩子,因此西美大多数时间睁只眼闭着眼随便她去。她自己精神好的时候,会趁着张保姆吃饭或上厕所的时候把孙平放进酒店送来的进口婴儿推车里,去沙面蹓跶一圈。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不免会对张保姆略有内疚,尤其当母子俩美好的单独相处时间被孙平无休止的哭闹或突如其来的屎尿打断时,西美就更加觉得她还是少不了张保姆。
景生没想到西美这个年龄阅历还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天真。
“她儿子怎么可能自愿退那笔钱?”两万元是张保姆一家人十年的收入。
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管是孙家的暗示还是张保姆儿子识相,那两万块钱都成了张保姆心里的一根刺。
“我还以为她心事重重的,是因为我说她不能这么带平平——”西美不禁焦虑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西美正在广交会的展馆里,她还从来没好好看过南红设计的这个牌子,今早孙平就特别乖,不哭也不闹,吃了就睡,她才抽空跟着景生来看看。被景生这么一提醒,她待不住了。景生和符元亮交待了几句陪着西美往回走。
回到酒店,张保姆正抱着一边哭一边咳个不停的孙平急得团团转,一看见西美就哭了起来:“顾老师!你怎么才回来!平平发热了呢——”
西美慌忙接过儿子,入手滚烫:“怎么会这样的?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张保姆哭得眼泪掉在了孙平身上,她伸手胡乱擦了擦:“早上我跟你说平平身上有点热,你还说是我给他穿多了,这才四月里,就给他脱了只剩这么一件,肯定是着凉了!你听听,这咳得呀——”
景生沉声打断了她:“赶紧去医院。阿姨你把平平的东西收拾一下。嬢嬢,你打电话给酒店,让她们叫辆出租车,我们马上去平平上次动手术的医院。”
西美一怔:“为什么?这附近应该会有医院。”转瞬她就回过神来,催着张保姆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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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景生和符元亮回到了上海。四重奏在广交会上的表现相当出色,毫无疑问明年将进入爆发的一年。但两人毫无喜意。
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顾北武陪着西美也回到了北京,带回了一小坛骨灰和一张冰冷的死亡证明,然而这张证明并没有什么用处,孙平没有上过户口也无需注销户口。在孙家的户口本上,这个孩子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顾阿婆没有哭,至少没有在斯江他们面前哭,见景生好多天沉默不语,她私下嘱咐斯江多去开导开导景生。
“看着一个小霞子(孩子)活生生地没了,肯定不好受。这生和死啊,都是上帝安排好的,现在那个孩子回天堂了,不一定是坏事。尘归尘土归土,不要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斯江只觉得命运太诡谲残酷,死亡似乎就在不远处凝视着人们,从来没远离过。她也无法想象姆妈会遭到多大的打击,孙家会不会怪责是因为她擅自带走了孙平才害了他,斯江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听景生细细地说那几天的光景,几乎详细到每分钟,握紧了他的手:“跟你没有关系。真的。跟我姆妈也没有关系。”
景生沉默了许久:“也许当时送到最近的医院——”
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斯江紧紧抱住景生,想把他这不应该有的想法挤出去,但姆妈会不会也这样想呢?斯江打电话去北京,西美在电话里没有再提起孙平,只是嘱咐她好好学习,问斯南哪一天会考,暑假她们什么打算。
“要不,我们去北京———?”
“不用!”西美的声音陡然有点尖利,又恢复了正常,“我没事,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