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_分节阅读_第183节
“吾来。”
“吾来吾来。”
两人窝在条桌下头,一人捏了一半洋山芋不放手,额头碰上了额头。
“侬面孔红了。”
“热色了,”斯江努力板起面孔,“侬又嘲吾,早晓得勿陪侬了。(你又嘲讽我,早知道不陪你了。)”
景生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侬敢?”
“就敢。”斯江不服气地撞回去,鼻头也碰上了鼻头。
滚烫的两只面孔近在咫尺,手里的土豆黏糊了一层,斯江垂下眼帘,心别别跳。
“喂!”灶披间门口传来陈斯南的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在干嘛?!”
斯江吓得猛地一起身,想起头顶是木头条桌,结果没来得及喊疼,撞进了景生的手心里。
景生闷着笑,把她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捡土豆。”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冲土豆,一出门,见门外还站着赵佑宁和唐欢,便愣了愣。
“阿姐好,”唐欢朝她点点头,往灶披间里张望了两眼,“对不起,打搅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长远勿见,斯江侬好。”
斯江想起舅舅舅妈的话,莫名心虚,扯出个笑容打了声招呼,拧开水龙头,偷眼去看里面的景生。
赵佑宁和唐欢跟着斯南在灶披间里参观景生的刀功,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看着一切都很正常。
百忙之中,景生滑了一眼窗外,和斯江对视了一眼。
“好了伐?”一个问。
“好了。”一个答。
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斯南扯着唐欢先上楼去了,赵佑宁想来想去忍住了没开口。
斯江拿出盘子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朝楼梯上看了看,回过身来松了一大口气。
“伊拉(他们)看到了伐?”
“看到也没啥,”景生把酸辣土豆丝装了盘,撩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啥都没来得及做。”
“侬想做啥!”斯江又羞又恼。
“啥都想做。”景生面不改色。耍流氓,是顾家的家传绝学,不用学,再说,实事求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斯江端起盘子仓皇而逃。
第279章
唐欢是第一次来顾家。因为禹谷邨被如东老唐家来的人闹翻了天,她是唐家人,待在禹谷邨就有点气短心虚,正好斯南打电话约她看电影,便赶紧逃了出来。
“方老师真是作孽哦。”斯南感叹了一声,哇啦哇啦就把方树人家的事给揭了个底朝天。唐欢拦不住也没脸拦,只好红着脸坐在沙发上暗自羞惭,看到景生诧异的目光,简直无地自容。
起因是唐思成和方树人两口子都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生孩子。如东老家的父母兄弟们商量后,决定把老二家四岁的小儿子过继给三房,乡下人想得简单做得直接,老二家让出了一个儿子,老三唐思成就得负责把他家大儿子弄进部队。
这是老唐家的事,老唐家的人关起门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媳妇是外人,没资格参加高层内部会议。唐老爷子电话里跟唐思成说了一声,唐思成打马虎眼敷衍了几句,把侄子安排进部队倒不难,这件事他应承下来了,过继的事他心想反正家里啰嗦了好几年也没答应过,没必要告诉方树人白惹她不高兴。谁想到唐老爷子把两桩事认成了一桩事,一听儿子肯了,两全其美,美得很,立刻让老二两口子直接带着两个儿子来了禹谷邨,小儿子的衣服鞋子日用品都带来了,高高兴兴地让方树人给他安排幼儿园。
偏偏唐思成还在上班,方树人整个人懵了。她问唐欢,唐欢也一头雾水。
等七七八八听清楚后,方树人脸色大变,就连一贯笑盈盈好脾气的梅老太太也气得满脸通红,碍于修养和体面,还是拿出了饮料点心冷饮招待这四口人。
唐欢尴尬得不行,好声好气跟二哥二嫂商量,让他们带着两个侄子先回去。
唐二哥也是直肠子:“那怎么行,老三都说了,让我们把孩子赶紧送过来,晚了来不及。”来不及进部队,肯定也是说小的会来不及进幼儿园。
唐二嫂又高兴又难过,抱着小儿子眼泪水淌淌:“以后你就是你三爷叔和三妈的儿子了,晓得不晓得?你要变成上海人了——”
小儿子嚎得更伤心:“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的狗子没带来——”
方树人忍无可忍,起身去打电话给唐思成。
唐二哥抡起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上。
“嚎什么嚎,别人哭着喊着要来当上海人呢,吃香的喝辣的,快活死你!”
梅老太太叹了口气,拿出一根奶油雪糕给小孩,屋里清净了。
唐思成回来后,自然又是一番闹腾。夜里方树人上了二楼跟唐欢挤一张小床。唐欢替三哥说了半天好话,方树人一声不吭。第二天,唐老二两口子带着小儿子背着大包小包回了如东。唐思成把侄子带去了部队。禹谷邨只剩下唐欢面对方树人和梅老太太两个人,唐欢才借着陈斯南逃了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嫂子也不容易。”赵佑宁感叹道。
陈斯南嘴巴一向不饶人:“离吧,肯定得离,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气怎么忍啊?又不是忍者神龟。”
唐欢眼圈也发红:“我还是回如东上学算了,太丢脸了,我爸我哥他们真是——”
陈斯南立刻改了口,“我看你嫂子喜欢小孩,她那么喜欢我姐,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你爸怎么这么封建啊?还过继,过伊只头哦。”
唐欢叹了口气:“他们是太不像话了,我肯定站我嫂子。不过我三哥挺冤的,他太老实,一点也不会说话,明明是我爸弄错了,他一直没答应过继的事,结果说不清楚,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斯江和景生没插话。景生对方家的事不感兴趣,斯江心里很多话,但当着唐欢的面不好说什么,她倒是划给斯南好几个翎子,奈何斯南不接翎子,很快把火从唐家男人的身上烧到了“全天下的男人”身上。
顾阿婆倒是诸多唏嘘和感慨:“方太太肯定心里不好受,方小姐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做了老师结了婚——欸,不过我是弄不懂她们,一个个都不要生小孩。小孩多好耍子,她们没空带,我们老的有空的呀,要不然一天天活下去干什么呢,还不就是混吃等死,活到八九十岁一百来岁也没什么意味。”
“我就不要生小孩,一天天活下去不要太开心哦,”斯南跳起来反驳,“赚的钱我一个人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适宜得很。”
“你懂个屁,”顾阿婆一扇子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就晓得咋咋呼呼哇啦哇啦瞎三话四。”
“菜齐了,先吃饭吧。”景生笑着招呼大家过去吃饭。
专注于看电视的陈斯好立刻跳了起来:“来了——!”
——
吃好饭,唐欢和赵佑宁主动请缨去洗碗,景生也不跟他们客气,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忙活,转头切了半个南汇西瓜放到冰箱里。
陈斯好正在自我挣扎中,每次跟着阿姐阿哥出门都要后悔,但是不出去吧又不甘心,肯定会错过各种好吃的。
小胖子摸了一把瓜子蹲在沙发边数数。
“去,不去,去,不去……”
斯南一脸嫌弃:“你不许去,我们都是大人了,要看的电影儿童不宜。”
“你们看啥?”
“《疯狂的代价》,”斯南把沙发上的《大众电影》塞进一堆晚报和《上海电视》下头,“有杀人的。”
斯好开始嗑瓜子:“那我在老大昌等你们好伐?”
“我们不去国泰,去大光明,”斯南想了想,“看好电影给你带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回来好了,不过你一天只好吃一块。”
“好。”
顾阿婆押着斯好进去睡午觉。
斯江把《大众电影》翻出来,一看内容简介心就被揪得疼,妹妹兰兰被诱奸,姐姐青青给妹妹报仇,最终杀了罪犯后被捕。电影里有五分钟的裸戏,五分钟裸戏是个什么概念?外国译制片里接吻的镜头哪怕是五六秒都让人度秒如年了。
“你和唐欢都还小,这片子不合适。你们换一部看吧。《顽主》也挺好的,小舅舅小舅妈都说特别好看。”斯江好声好气地坐到斯南身边说。
“我们就要看这个,”斯南低着头,眉毛却挑了起来,“坏蛋交给警察有什么用,过几年就放出来了,还会害人。我就喜欢电影里的姐姐,要是我也会一脚把坏蛋踢下塔楼摔死这个王八蛋!”
斯江想到周致远,一时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半晌后才问了一句:“那我和阿哥陪你们一起去看好伐?”
斯南扭头看看斯江,突然歪到她身上抱住她胳膊对着景生得意地大喊起来:“大表哥,你早上还说绝对不会陪我去看电影,现在阿姐跟我去了,你就留在家里和斯好作伴吧。”
景生慢悠悠地答:“我陪你姐去看电影,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说,你跟谁?你快说!”
斯江:???……
——
五个人从大光明出来往国际饭店走,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人还是通体冰凉心有余悸。
斯江担心的裸戏倒很唯美,影院里的观众也都很文明很安静。在斯江眼里,伍宇娟和巩俐有点像,都带着地母气质,丰腴的□□充满了力量,和适合扮演经历任何苦难都不会屈服不会跪倒的女人。她当时没忍住扭头看了眼景生,景生却一直看着屏幕,待她回过头,手就被他轻轻拉了过去,虚虚地握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尴尬没有难为情,就那么静静地相互陪伴着。
倒是兰兰的不幸遭遇让不少女孩惊叫起来。斯江一只手被左边的斯南紧紧捏着,另一只手被右边的景生握在手心,她是抚慰者,也是被抚慰者。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就在斯南的身边。
国际饭店里,蝴蝶酥的香味也没能驱散影片压抑灰暗又疯狂的基调。斯南气贯长虹地来,蔫儿巴拉地走,想了半天问斯江:“电影里的青青是不是会坐牢?”
斯江无奈地应了声“嗯”。
斯南愤愤不平地骂了声沪骂。唐欢凑到她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斯南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立刻也不等蝴蝶酥了,说她们俩要去福州路买文化用品。旋即两个小姑娘就丢下他们手挽手地跑了。
被斯南无情抛弃的赵佑宁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斯江和景生,苦笑了一下,他又想走又想留,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道回去?”斯江善解人意地邀请,“你今天回不回康家桥?”
“回的,”赵佑宁清了清嗓子,“恭喜你们啊。”
景生和斯江一怔。
“啥?哦,谢谢侬,我决定去H师大了,不复读,”斯江回过神来,“我志愿的事是南南跟你说的?”
景生没言语,伸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大包蝴蝶酥。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志愿的事听南南说了,如果要出国的话倒也影响不大,现在英语系很热门。”
“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斯江从景生手里拎出一包蝴蝶酥来,“你每次上门都带一堆礼物,下次不要这么客气了,来,这个给你带回去。”
赵佑宁接过蝴蝶酥:“你和景生——现在是谈朋友了哦,蛮好的,我是想恭喜你们这个——”
斯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矢口否认:“没!撒宁、撒宁港格?没格回事体!(谁说的?没这回事。)”
景生垂下眼,把手里的马夹袋打了个死结。
赵佑宁尴尬得结巴起来:“啊?对勿起,对勿起——”
斯江红着脸仓皇而逃。景生和佑宁默默落后几步,跟着她往南京西路方向走。
“对勿起啊景生。”赵佑宁觉察到景生的低气压,十分难为情,他在顾家灶披间外看到了那一幕,心里一块石头咣啷落地,彻底死了心,一顿饭的功夫,他俩的小眼神小表情小动作,无一不说明了斯南的话没错,真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所以他才想着借一句恭喜表明自己对斯江只余友情,却不料似乎弄巧成拙了。
“没关系,”景生默了默,“我们刚开始谈,她怕人家说闲话,弄堂传来传去乱七八糟,你懂的。”
赵佑宁回过神来:“哦哦哦,谢谢,对不起,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康家桥现在就我爸一个人在,我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个,后天我就回北京了,明年就去美国了——”越解释越尴尬,赵佑宁打了个哈哈,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