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_分节阅读_第176节
而吴熙去年在奥地利再婚,他还是电话里听赵佑宁说起的,只知道男方是奥地利人,做木材生意,比吴熙小五岁。他问了句那人怎么样,赵佑宁淡淡地说看照片很带得出手。赵衍笑着说那就好,心里当然是不捂心的,隐隐觉得儿子是在内涵他选的贾青青。在这点上,他输给了吴熙,输得还很难看。加上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出国热越来越热,吴熙在奥地利做了老板娘这个不争的事实也给赵衍增添了许多压力。
“啊?”赵佑宁听完赵衍的想法后愣了一愣,“你要跟我去美国?”
“不是跟你去,”赵衍笑着纠正他,“是陪你去读书。”
“你才十八岁,读研究生和读本科可不一样,美国和北京也完全不同,爸爸陪你去了可以照顾你,我访问过好几次H大,还是H大的研究员,你看——”赵衍笑着拿出一张证件来。
赵佑宁垂眸看了看:“associate,爸,你这个证五年到期,已经过期了。”
赵衍老脸一红:“不碍事,这个申请起来很方便。”
“那个谁怎么办?”赵佑宁抬起眼,“你们离了吗?”
“还没,”赵衍有点狼狈,“我五月份本来已经起诉到法院了,结果她搞了个什么病历,说自己得了甲肝后被她娘家人赶出去吃了很多苦,留下不少后遗症,我如果坚持离婚就是要遗弃她——”
“甲肝急性的自限型肝病,产生抗体后终身免疫,上海几十万人得甲肝,没听说过任何后遗症的报道。”赵佑宁的声音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你是不是不想爸爸陪你去?”赵衍失望地问。
“嗯,不想,”赵佑宁皱了皱眉头,拒绝得干净利落,“爸,我读完博士是要回国的,我不会留在美国,不会变成美国人,也不会把你弄去美国。”
赵衍有点狼狈:“我和你妈当然没这么想过。”
赵佑宁却反问了一句:“你在学校是不是很不顺利?”
“那倒也不是,”赵衍避开儿子审视甚至是洞察的目光,“有几个朋友在美国开公司,一直劝我去美国发展——”
“劝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去美国从事商业发展?”赵佑宁失望地站了起来,背起包准备出门。
“佑宁?”
“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佑宁握住门把手低下了头。
“佑宁,爸爸——”
赵佑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下了楼。
康家桥弄几年来没什么变化,和上海其他千百条弄堂一样,天空被万国旗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背阳的墙角边,吊兰文竹和青苔混成了模糊的绿色边界,蜂窝煤炉子、钳子,涮干净的马桶,上了两道锁的脚踏车,小矮凳,藤椅躺椅,挤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宁宁回来啦?”
“阿婆好。”
“宁宁又要走啦?”
“嗯,爷叔再会。”
——
赵佑宁进了万春街,发现文化站变成了土特产展销厅,来自浙江的生意人在此地深入居民区,展销小鱼干、各色咸鱼、笋干木耳黄花菜,还有交关(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商品,门口尼龙绳系着两只大红气球,气球下头挂着两条“外贸商品内部特价大展销”的条幅。烫着头涂着口红的女售货员懒洋洋地朝他举了举手里天蓝色的宣传单,收录机里放着和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界的“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大约摸也能起到点降温作用。
因为这个展销会的缘故,门口卖冷饮的车子也多了两辆。赵佑宁买了五块奶油中冰砖,拐进六十三弄,刚才因为父亲产生的难过被空气中的海产品腥气味稀释掉了不少,想到斯南永远精神抖擞乐呵呵的模样,赵佑宁提了提手里的马夹袋,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要是说给她听,估计她又会跟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冒出一堆损人的话来,虽然损的是他爸,但只这么想一想,居然也觉得挺痛快。
“陈斯南,侬拿得动伐?要勿要帮忙?(你拿得动吗?要不要帮忙?)”赵佑宁抬头笑着喊了一声。
斯南正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企图举起晾衣杆,往下一瞧立刻哇哇叫了起来:“要要要,快点上来帮忙,侬买冷饮了伐?吾要切中冰砖!(你买冷饮了吗?我要吃中冰砖)”
赵佑宁提起马夹袋。
“赞格!快点来。”
今夏台风天多,好不容易出个大太阳,顾阿婆一早就让顾东文把棉花胎搬出来晒,收晾衣杆是难上加难。收好四条棉花胎,赵佑宁出了一身汗。
“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哦,我姐和大表哥去北京了,斯好在阿娘家,阿舅嘛华亭路,阿婆去发展新教友了。”斯南三两下把冰砖包装撕了,转头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快活地舒出一大口气,啊呜一口咬下去,嘴边一圈白胡子,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朝赵佑宁竖起大拇指。
“你姐去北京了?”赵佑宁一呆,刚拿出来的礼物在半空中停了停。
“嗯呐,我妈干了个坏事,改了我姐的志愿,把她搞到H师大英语系去了,她发高烧住了三天院,就跟我大表哥去北京散心了,这是什么?”
斯南伸手把礼物袋子拿了起来,又赶紧放回去,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指在汗衫上擦了擦。
“送给我姐的?”
赵佑宁脸一红:“嗯——你们都有,这是给你的,这是给景生的,还有这个是给斯好的。那你姐肯定很伤心吧?”他低头从包里一样样取出来。
“嗯,当然伤心了,要不然怎么都住院了呢,这礼物我能看看伐?”
“能呀,你随便看好了。她身体好了吗?”
“好了呀,有我大表哥在呢,放心吧。那我拆开来看啦?”
“看吧。”佑宁怅然若失。
陈斯好的礼物是一个双层变色汽车人铅笔盒,景生的礼物是一个可调迷你小台灯,斯南的礼物是一个雪花水晶球,斯江的却是一本英文书,还明显是看过的。
“这是什么?”
“这是物理学家霍金写的《时间简史》——”赵佑宁笑道,“很巧,这本书是今年你生日那天出版的,国外把四月一号又叫做愚人节。”
“我可不是愚人!”斯南抗议道。
“国外的愚人节是捉弄人的节日,甚至报纸电视都会发一些假新闻。”
“骗人?这个我很会。”
赵佑宁忍俊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物理学的英文书,我姐看得懂吗?”斯南表示怀疑。
“肯定看得懂,我妈都看得懂,普通人都看得懂,这本就是我妈从国外寄给我的,特别好看,真的,量子宇宙学是一个自足的理论,黑洞知道吗?他证明了黑洞的面积定理,开创了引力热力学——”提起物理,赵佑宁眉飞色舞。
“等等!本普通人完全听不懂你后面那几句在说什么,你说的是普通话吧?”
赵佑宁一怔。
“不过你喜欢我姐,这我懂了。”斯南咬了一大口冰淇淋,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这个,你怎么看出来的?”赵佑宁不自在地挠了挠发脚,学科学的人从来不否认事实,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耻到需要否认的事。
“你这么喜欢这本书,还把它送给我姐,不是很明显了吗?还送的是物理知识,你不知道我姐最讨厌物理吗?”斯南摇摇头:“啧啧啧,不过全天下的男生都喜欢我姐,不稀奇。”
斯南指了指五斗橱上的一堆东西:“你是这个暑假第七个送礼物给她的男生。”
赵佑宁没忍住多看了那堆东西两眼。
“吃的用的、卡片、情书,电影票,什么都有,也有书,不过是很火的爱情小说。”斯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第八个不会送礼的,至少前面有七个垫底的呢,没关系。”
对于斯江的受欢迎程度,赵佑宁在小学的时候就心里有数,他的心思冷不防被斯南说穿了,竟然也没有尴尬的感觉,反而还松了口气。喜欢不喜欢的概率永远是百分之五十,分母是八还是八十毫无意义。
“你们男生送礼都好怪啊。”斯南瘫到沙发上横下来,三两口把剩下的中冰砖啃完,冰得她直抽抽。
“怪吗?”赵佑宁虚怀若谷地向斯南请教:“那斯江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美国签证,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斯南一抬手臂,蓝白色的冰砖包装纸咻地飞向大门边的垃圾桶。
啪叽一声,地板上溅出一朵朵雪花。
“靠!居然失手了!”
“靠是什么意思?”赵佑宁抢先替她把垃圾捡了起来。
“册那的意思,”斯南往抹布上倒了点水,蹲下揩地板,突然有了个灵感,“你说我开个班,教男生怎么选礼物送给女朋友,一堂课十块钱你愿不愿意来学?”
“这——你行吗?”
“我有哪一样不行过?”斯南手里的抹布甩在地板上啪啪作响,对赵佑宁的怀疑表示抗议。
“十块钱倒不贵,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说就让别人掏钱,你得有真材实料。”
斯南眼珠转了转:“那当然,我不能光靠我姐挣钱嘛,她手里才八只肥羊——呵呵。”
赵佑宁抬手请她吃了个毛栗子:“欸,我是什么?”
“赵佑宁!”斯南差点把脏抹布糊在赵佑宁脸上,“看在你长得还行的份上,原谅你一次啊。”
佑宁也吃了一惊:“你现在老嘎了啊?以前不是都叫哥哥的?”
“顾景生陈斯江赵佑宁。好了,现在你们三个平等了。”斯南煞有其事地宣布:“因为我长大了,懂了吗?”
“行,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佑宁对称呼毫不纠结,也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咦,拿来。”斯南伸出手。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考卷和资料,斯南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笑眯眯地表功:“文科我不行,这是高一到高三的理科知识点和题型总结,最后这叠是难题总汇加竞赛题。”
“靠!”
第271章
为了报答这份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斯南决定要让赵佑宁“出点血”。
万春街这一片,能“出血”的地方不多,文化站出去往南到小学为止,一百米的小马路上挤着煤球店药店粮店油店理发店废品站,便民是便民的,不便陈斯南。文化站往北只有一家烟纸店和一家豆浆店,烟纸店里倒是有桃板和山楂等各种散装零食,但这点打发不了陈斯南心底里的怨气。
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走到西宫门口。赵佑宁发现比起没啥变化的康家桥弄和万春街,西宫可谓脱胎换骨。赤刮里新的尖顶洋派建筑下头,开了家实惠点心店。下午三四点钟了生意还邪气(极)好。他中饭没吃,闻到面条馄饨萝卜丝混杂的烟火气就不禁咽了口涎唾水。
斯南闻口水而知饿意,推开门进去,小馄饨小笼包咖喱包大排面豆腐花点了一台子,这家点心店有桩好处,不要粮票只收钞票,一张大团结出去只回来几个硬币。
“侬胃口还是噶好,为啥还噶瘦?(你胃口还是这么好,为什么还是这么瘦?)”赵佑宁一边烫筷子汤勺一边纳闷。
“我天生丽质难发胖,没办法。”斯南倒了两小碟醋,毫不谦虚地自吹自擂。
佑宁失笑。
“咦?你回康家桥,你爸饭也不给你吃啊,”斯南不等佑宁回答就自问自答起来,“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包气?你家晚娘还赖着吗?”
点心还没上全,斯南已经骂完一篇大作文的体量,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堪称优秀檄文。
佑宁心里仅余的一点淤塞也被清理干净了。
“对不起啊,我骂你爸和你晚娘,你生气伐?”斯南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不生气。”
“那你比我还无情。”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