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日落164
红袍人将伊兰的脸掼向一边:“不管怎么说,孩子,殉道是所有神迹者的宿命。从你的血点燃了埃塔纳地下法阵的那一刻起,你便无法退出这个仪式了……或许你不会很顺从,但你不过是七分之一的祭品,即便没有你,仪式也会完成。”
他站起身,俯视着伊兰:“有人建议用圣骨瓶取出你的灵魂,这样仪式时你不会有太多痛苦。我本是为此而来……”他将那圣器收进了长袍:“但我们都知道,献祭之时,更多的痛苦会带来更强大的力量。”
伊兰昂起头,冷笑一声。
“日暮时分,仪式开始,你将在赦罪广场被处刑。”红袍人转身离去,顺手扣上了牢门沉重的大锁,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补充道:“火刑。”
脚步声远去了。寂静重新笼罩了囚室。
火刑。
伊兰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他想到过会是火刑。但他没有想到,当这件事被最终确认时,他会像所有人一样开始感到恐惧。或许因为他此刻孤身一人,或许因为他仅剩的力量已被封印,或许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他从未像眼下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伊兰不知道。
他只知道哪怕对一个不惧死亡的人而言,这也绝不是他想要的死亡。
圣餐桌只有七步远,玻璃杯盘只要摔碎了,会和刀子一样锋利。他要做的只是拾起最尖的那片,对准自己的喉咙,然后恐惧就会结束……
锁链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纹印亮了起来。
伊兰喃喃道:“隐星,你殉道的时候害怕了么?”
圣器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沉默地亮着。法阵的光与之相映,在囚室中投下破碎而美丽的影子。那些静静旋转的光影在混乱的思绪中让他想起了埃塔纳被点亮的圣堂。
但远在圣堂被点燃前,埃塔纳就是明亮的。荧草球在议事厅灯楼上燃烧,鹿角灯在驯鹿头上摇晃……那些明亮来自家家户户的灯火,也来自迁徙时河畔的篝火。
他想起小镇上古老诙谐的歌谣,驯鹿颈间悦耳的风哨,春日家家户户门上的鲜花,秋日酒馆开窖的美酒……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但那都不是能真正驱散恐惧的东西。
直到伊兰想起了那双苍蓝色的眼睛。
他想起它在漫长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从鲜血与黑暗中挣扎出来,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微光,直至最终来到他的身边。它一定经历过无数的恐惧和绝望,无数的痛苦和悲伤……但它从始至终对那一切保持缄默。
只留给他温暖和平静。
他想起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总在黑暗中仰头望来,沉默,温柔,比世上的一切星辰都要明亮。
它不说话。因为纽带不以言语来证明。
空气粼粼闪烁,让伊兰想起北地倒映着星光的河流。它那时在他身畔,在微风与篝火间,自由且平静。
他愿意为那一刻的再度到来付出一切,正如它为他所做的那样。曾经如此,如今依然。
风从窗外涌来,微弱的天光也是。
那短暂的恐惧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彻底消失了。
法阵与锁链的光熄灭下去,牢房恢复了昏暗。
影子匍匐在伊兰脚下,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靠在那里,正眷恋地偎依着他。
伊兰微笑了一下。
他用真话骗过它许多许多次,但这一次不会了。这是早已决定好的事。
一颗渺小的星星无法决定其他存在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它的命运,经由那条牢不可破的纽带,永远与他紧紧相连。
万物终有尽时。而一团火注定要燃烧,那是他的归处。
伴着不肯停息的风,牢房外响起了模糊的歌声。
……我们经年挣扎,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亲吻停留在此的纯洁圣灵
我们把它们带入火焰,带向夜空
带去神也碰触不到的地方……
似曾相识的旋律让伊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它在圣灵安息山上偎依在一起的那个夜晚。然后他想起了和它在一起的更多时刻,在人间,在彼岸,在暮色之中,在黎明之前……
时间在静默之中悄然流逝,直至钟声响起。
当牢房的大门再度打开时,红袍人走进来,用一枚水晶指星坠轻扣墙壁。法阵的银光涌入其中,禁锢的力量消失了。
伊兰平静地起身,走了出去。
他赤脚走过楼梯的石阶,那石阶竟是暖的。影子徘徊在他脚下,风中有了哀嚎的声音。
别哭,别哭……我的小家伙。
伊兰在心中安慰道。
他拖着镣铐,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走入了灰石长街。喧嚣声模模糊糊,等待在外面的红袍人们围了上来。
下河上停满了空船。在路过悲鸣桥时,伊兰向着对岸望了一眼。缄默之院和忏悔堂都在那里。但那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很快就走上了那条无名的面包石长街。平日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两侧如今挤满了旁观者——但那不关他的事。一切面孔与声音都模糊成了背景,伊兰只看得见那根耸入天际的黑色火刑柱。
他步履轻快地向着它走去。
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后依稀能看见太阳的轮廓,可也仅仅是轮廓。一切光亮都是模糊的。大地深处传来微弱的震动,圣城的方向,一片鸟雀黑压压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