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_分节阅读_第10节
江新年立刻作答:“35000英尺。”
刘教员又问:“可以提供引气的最高高度?”
江新年:“17000英尺。”
他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陈震在一旁欣慰地点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贪玩不爱看书,像江新年这样能把飞机各项数据烂熟于心,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局方的刘教没有什么表情,继续提问:“巡航过程中,如果自动和备用增压方式都失效,为了使座舱高度下降,你应该怎么做?”
江新年依然没有犹豫:“应该将排气活门关闭。”
刘教员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问:“飞行中,没有任何警告出现,但当主警告按压重现时,发现主警告灯、系统信号灯和MACH TRIM FAIL灯都亮了。再按压主警告灯时,所有灯又熄灭了,这是飞机出现了什么问题?”
江新年想了一下答道:“是马赫配平系统单通道失效。”
刘教员这时脸色不太好看了,再一次提问:“发动机起动期间,如果排气温度表的读数闪亮,则表明了一种什么状况?”
江新年答他:“表明不正常的起动咨询系统传感到了发动机起动不正常。”
刘教员沉默了一会儿不死心地又问:“飞机上的应急灯照明电池正常情况下可以使用多长时间?”
这个时候旁边的陈震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如果说刚才的那些提问是出于考察机长对飞机操作以及问题的处置,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就稍微有些偏了,说实话他都不确定正确答案到底是多久,三十分钟?
但是这个剑走偏锋的问题仍然没有难倒江新年,他考试前的这两个月休息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看手册上。
刘教员笑着说:“机长应该对飞机上的所有情况都了然于心,否则……”
“十五分钟。”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江新年报出了正确答案。“无论飞机上有没有正常电源,应急照明都只能供电十五分钟。”
陈震看局方人的脸色就知道江新年又答对了,只是他不明白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暗涌,为什么这次局方来人会是这样的态度。
来自局方的刘教皮笑肉不笑,眯起眼尾说:“很好,最后两个问题。”
“民航的金科玉律是什么?”
江新年开始回忆,“操纵飞机、导航、通讯,按此顺序并适当分工;任何时候都要合理使用自动化,任何时候都要知晓FMA。”
刘教挑着眉毛问:“还有一条呢?”
江新年答不出来,其实以前在E航的时候他也背过这个,可如今最后一条怎么也想不起来。
刘教员整整袖口补充:“最后一条,如发现非预期情况,采取措施。”
是这个,该死,他怎么给忘了呢。江新年懊恼地咬了咬嘴唇,他辞职两年期间许多以前背过的法规口号都忘了。入职S航后他专注于理论和程序,疏漏了去复习这一块儿。
刘教员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果然又是关于政策法规。“民航八该一反对的具体内容,请复述一遍。”
江新年开始背诵:“该复飞的复飞,嗯,该穿云的穿云,该返航的返航,该备降的备降,该绕飞的绕飞……”他答的明显没有之前顺畅,而且原版该复飞的复飞后面还有押韵的后半句,可江新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复颂前半部分。
刘教员好整以暇地发话了:“你才说了五条,并且还不完整。”
他看江新年终于不再是刚才那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冷笑一声训诫道:“民航局在《中国民用航空局关于确保飞行安全的命令中》完整地提出了八该一反对的概念和详细条款。这可是咱们民航的飞行箴言,也是保证飞行安全的经验总结和实践升华。漠视这些条款就是漠视法规,漠视法规等同于漠视生命!”
一顶大帽子扣到头上,江新年却无可辩驳,冷汗从鬓发间滑落。
刘教员转头看向陈震说:“你们公司对于飞行员没有组织过相关学习吗?”
这一下子就上升到公司层面,陈震只好赔着笑脸讲:“哪里,我们公司对于政策法规的宣贯一向都是很到位的。”
江新年抢着辩白:“入职的时候,公司有培训过。”只不过当时他只学习领会了其中的精神和含义,没有去刻意背诵。
“哦,那就是江同志你学习没到位,安全意识没跟上。这样的态度我不认为你符合民航局对于一位合格机长的要求。”刘教员啪一声合上本子,盖棺定论。
褚煦梁今天的航班因为天气延误,回到深圳已经快中午。一落地他就听搭班的副驾驶嘟囔着:“局方也太狠了吧。”对方正在手机上戳戳点点,似乎和人讨论什么正讨论得火热。
关系好的飞行员间会有一些小群,大家伙儿在里面抱怨抱怨公司,讨论讨论美女,总之什么都聊。褚煦梁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今天“局方”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褚煦梁知道,今天是江新年机长复核考试的日子。
“局方怎么了?”他开口问副驾驶。
那个副驾有些意外,因为褚机长向来都不爱打听八卦,但他还是兴味盎然地分享道:“听说今天局方来人杀了一个机长。”他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势划在脖子上。‘杀’是他们的一种比喻说法,意思就是局方判了一个机长不合格。
褚煦梁委实有些难以相信,因为以他对江新年的了解,无论是理论还是操作对方都不应该存在问题。况且今天江新年是机长复核又不是第一次的机长考试,说白了很大程度上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褚煦梁等不及上车,告别副驾驶自己走到机场拐角一处安静的地方,拿出手机给陈震拨去电话。
“老陈,今天到底什么情况?”褚煦梁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遇到这样的事陈震也挺郁闷的,他知道褚煦梁最初带飞过江新年,也不绕弯子惋惜地同他说:“小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褚煦梁听完来龙去脉,没有发表意见,只拜托陈震道:“老陈,你帮我打听一下。”局方来人,公司一般都会安排接待,陈震还任了飞行部的副经理,届时在饭桌上大概率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
褚煦梁回到家,洗过澡之后惯例预备补眠,可今天他怎么也睡不着。捱到晚上七点钟,还是没忍住给江新年打了个电话。
他们之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过任何联系。如果不是出了今天的事,褚煦梁不会允许自己再去打扰他。
“喂,褚教。”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今天考试没过。”江新年主动说着,嗓音听不出多大情绪。但褚煦梁知道他在强撑着,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不可能轻易翻篇。
“你吃饭了吗?”褚煦梁只这样轻声问。
“没有。”江新年老实答话,事实上他从珠海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公寓里呆呆坐着,姿势都没换过一个。别说晚饭,就是中午饭也还没吃。
“我来找你,好吗?”褚煦梁心疼他,克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问。
褚煦梁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一辆石青色的6GT。江新年穿着一件运动外套,里边罩着他的制服衬衫,似乎回到家就没换过衣服。
他在夜色中坐进副驾驶,褚煦梁问:“想吃什么?”
江新年摇摇头,然后补充:“都行,其实这附近我不太熟。”除了上班,他平时休息几乎都是叫外卖,所以对附近的餐厅并不熟悉。
褚煦梁开车找了一家环境安静的店,他们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可以不被外人打扰。
“我可以点瓶酒吗?”江新年主动要求。
啤酒比菜还先上桌,褚煦梁给江新年倒上一杯。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褚煦梁讲不出来安慰的话,对于干他们这一行的来说,被剥夺机长的资格不仅仅意味着失去荣誉。很多人过不去自我否定的那道坎儿,从此对飞行失去了热忱,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提前望到了头。
江新年空腹喝尽一杯,冰凉的酒液入喉,尝不到麦芽的香气,只有啤酒花的苦涩久久萦绕在舌根。
江新年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
曾经他以为成为E航最年轻机长是因为自己技术好理论强,可如今回想公司里技术好理论强的又何止他一个,凭什么独独是他坐拥桂冠?
从前的同事背地里都爱管他叫“驸马爷”,江新年知道,但他向来嗤之以鼻。因为他自认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赋挣来的,是他应得的。
若说真有什么助力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否则扶不起的阿斗就是别人做好嫁衣裳也撑不起那个架势。
但今天的事却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可以被簇拥着送上高位,也可以被轻易地拉下神坛。他不是独一无二,这世上也没有什么非他不可。
自己的命运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令江新年感到沮丧与绝望。他明明已经远离了曾经的是非之地,来到几千公里之外,可是过往仍然像长着毒刺的荆棘藤蔓不肯放过他,翻山越岭再一次扼住了他的脚踝。
江新年如今不得不承认,纵使他无意曾经也确实走了别人求而不得的捷径,但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两年的空白与代价,难道还不够吗?
作者有话说:
申明:本文情节皆为促进主角感情进展服务,纯属作者虚构。真实的局方检查必定是公平公正,绝不存在任何黑幕。(我这强烈的求生欲)
第15章
江新年又想倒酒,被对面的褚煦梁按住手腕。“别喝那么急。”空腹喝酒实在很伤身体。
褚煦梁看他眼里泛着一层水光,似雨后枝叶上不堪重负的晶莹露珠,欲落不落,隐忍得惹人生怜。于是温柔开口说:“觉得委屈就哭吧,没什么丢人的。”
江新年别过脸去,倔强地说:“不要。”
这时候服务员终于把菜端了上来,避风塘炒蟹色泽红亮的蟹壳裹着香蒜与辣椒,蟹黄的味道混合着黄油的香气萦绕在腾腾热气中。他们今晚误打误撞竟是找到一家做法地道的餐馆,只可惜此刻桌上的两人都没有好好吃饭的心情。
褚煦梁给江新年夹了一块蟹肉,劝他:“吃点儿。”
江新年听话地动了筷子,吃东西的时候一言不发。
褚煦梁出言宽慰:“飞行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是许许多多个平安起降。你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江新年低着头,不肯看人。褚煦梁似乎看见有一滴水砸进了对方面前的碗里,然后听见江新年克制着嗓音说:“可我还是怨自己。”如果不是他疏于对政策法规的复习,那么别人就是想找茬也无从下手,最后不得不同意恢复他的机长资格,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己。
“这不怪你。”褚煦梁心脏漫过一阵酸涩的疼痛,动了动手指想过去拥抱他。半晌,人却还是坐在原地。
一顿饭,两个人都没吃多少。褚煦梁没喝酒,将江新年送回小区,然后自己在车里坐了许久。
开车回去的路上,陈震给褚煦梁回了电话。他说:“小江离职的时候是不是跟公司有过什么不愉快?”据他打听到的消息是,前东家用了“不识好歹”来评价江新年这个人。很显然,局方这次来的检查员同江新年的上一任公司E航有一些交情。
褚煦梁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紧一紧手指,在陈震面前他没有表露内心的情绪,只感谢对方的如实相告。
江新年开门回到自己的公寓,从外边的秋夜甫一进到屋里,扑面一股浓重的烟味。江新年这才惊觉自己之前是抽了多少的烟,他快步去把窗户打开换气,又胡乱地将茶几上易拉罐里积的烟灰和烟头一齐扔进垃圾桶。
忙乱间碰倒了放在桌面上的空保温杯,那个深蓝的保温杯哐当一声跌到地砖上,发出惊心的脆响。
江新年连忙捡起杯子上下查看,杯底的地方被磕了一个小凹痕,蹭掉一点蓝色涂层。江新年心疼不已责怪自己笨手笨脚的同时将它拿去厨房冲洗干净。他住的这一栋在边户,从厨房窗口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小区大门。
那辆青灰色的车仍然停在那里,在他刚刚下车的位置。
就是这么一瞬间,江新年突然就释怀了。诚然他是遇到了一些操蛋的事,今天下午他脑海里甚至闪现过了不想干的念头。但同时,他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江新年扪心自问还想飞行吗?答案是肯定的,不让他过机长又如何,大不了当一辈子副驾驶!褚煦梁说得对,飞行是许许多多次平安起降,不是今天那个刘教员一句话就可以全盘否定的。
江新年突然笑了,望着那个车影有点儿想立刻跑下楼去,奔下去告诉褚煦梁,他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太冲动,理智上来讲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江新年拎起衣领闻了一下,然后嫌弃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第二天一觉醒来,江新年手背捂着额头有一点不愿意面对现实。倒不是因为他的考核结果,对于这件事虽然难过但他也已经能够接受了。他不愿意面对的是自己昨天晚上在褚煦梁面前展现出的脆弱。江新年寄希望于自己能把昨晚的事给彻底忘掉,好像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将记忆也从对方脑海里抹除一般。
接下来的一周江新年都没有飞行计划,大概公司排班的认为他情绪不佳需要一点时间调整。但江新年真的很想冲到机资处去摇着对方的肩膀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我完全能够保障航班的安全运行!
但计划已经都排出来了,江新年只好被迫休假。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看会儿书学习一下法规。中午外卖解决,下午打会儿游戏就去健身房,晚饭过后和同住在小区里的副驾驶们打一场篮球。
七天之后,江新年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热切地期盼过去上班。
新的一周计划终于出来了,江新年执飞杭州-南宁,和一位姓李的机长搭档。他要先从深圳搭机去往杭州,而搭的这趟航班刚好是褚煦梁执飞。
执勤当天下午,江新年接到飞行部电话,让他先去公司一趟。
下午江新年就带好飞行箱和过夜袋提前来到飞行部报到,737的机队队长领着他到了飞行部经理的办公室。飞行部经理是一位年约五十的高瘦男人,只鬓边有几丝白发,整个人十分精神。
飞行部经理没有什么领导架子,招呼江新年坐,还亲手用桌面的功夫茶具给他泡了一杯茶。江新年有礼貌地接过,就听赵经理讲:“关于上次你的机长资格复核,最终考核结果是不通过。”
江新年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茶杯,低头说:“我知道。”
“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赵经理问。
江新年吸了一口气:“我会继续加强学习,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赵携进也是飞行员出身,他飞了三十年什么样的后辈都见过。对于江新年有一些耳闻,此时看到对方不偏激不埋怨的态度,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不会错。他说:“公司看过你的飞行经历,综合了一些意见,最后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