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郎50
这一年里,他是如此忽近忽远。
九月初七,已近子时。贤首国师明日进宫为太后讲经,我便几乎一夜未眠,将慧苑交代的几卷经注反复研读。
阿暖在旁为我掌灯,悄悄说道:“听闻太后偶感头痛,宜孙娘子本睡下了,又去安福殿将守在窦德妃身边的医佐叫回了。”
从敏临盆就在这两日了,我心里越发担忧。可太后不适,夜里留在宫内的医佐本就少,从安福殿召回也是理所当然,此时若再去拦着,只怕我与从敏都要遭罪。
“从敏那边一切都好吗?”
阿暖轻轻点头,“安福殿传过话了,叫娘子放心。”
我便放下心来,将经卷翻过,“从敏身子素来不错,想来是无事的。”
一卷一卷,翻来又覆去,嘴巴随着眼睛的疲累一起支撑不住,我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鸡鸣之初,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接触到太初宫的时候,我被安福殿的好消息吵醒。
从敏生产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拉住身边候着的阿暖,胡乱说着:“终于啊,三郎,从敏有了三郎了。”
太后在瑶光殿内召见贤首国师之时,亦是喜笑颜开的。
几刻之后,他也来了。
他上前行礼,问安过后,略显任性地对太后说:“儿子可是来为三郎讨名字的,阿娘可不能只顾高兴。”
太后哈哈一笑,揶揄几句,俯身书案,提笔写下二字:隆基。
隆基,我在心中默念……李隆基。
贤首国师在旁盛赞此名,他亦双目含喜,与太后相视一笑,竟真显得一室温馨。
一片笑语中,婉儿手持奏帖而来,神情凝滞。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见她环视四周,停顿片刻,才向太后禀奏道:“昨日新丰庆山有小地动,荆州俞文俊上书称,‘今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
以地震为天谴,逼太后还政皇帝,这个俞文俊要害死他了!
婉儿一语奏完,殿内已是寂静无声。我慌忙看向太后,却实在看不懂她的喜怒。而太后身旁的他,也是一动不动,只有起伏的呼吸略显凌乱。如此这般突然,恐怕他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一片窒息般的沉默,我焦急不已,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呵”,片刻之后,太后哼出一记浅笑,“我早说要还政皇帝,可四郎总是推脱不肯,如今阿娘可再担不起这千秋骂名了。婉儿,拟旨吧。”
“阿娘”,他仓促喊道,一瞬的踌躇被他尽力遮掩,声音略有起伏,“儿子不顾母亲身子有恙,执意将奉御医佐召至安福殿。庆山地动,乃谴儿不孝行径,求母亲开恩,允儿子改过自新吧。”
“这倒奇了”,太后喜怒莫辨,表情仍是淡淡地,声音却清楚分明,“我不过偶遇头痛,德妃乃是临盆大事。你如此又有什么不孝可言?”
几番言语,他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母亲虽身子康健,但为人子者,微疾小恙亦应牵挂于心。儿每日仅朝暮问安,不能勤于服侍,已是误了人子本分。加之昨夜事,自然遭天怒。儿才能有限,于国无益,若非母亲事必躬亲,大唐又岂能有今日之盛?”
到底是他,不过片霎,便可化险为夷。只是,我心中仍有担忧,这份说辞即便能令太后宽慰,也很难驳斥俞文俊的上书。
“太后”,贤首国师的低沉嗓音在殿内回荡,他起身合十,身姿稳健,向太后低头说,“可否令道人言说几句。”
太后微微首肯,“自然,国师请吧。”
贤首国师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道:“道人昨日于佛授记寺翻阅经藏之时,失手将其中一卷打落于地,拿起看时是《华藏世界品》,此品有言,‘华严世界海震动’。道人以为惊奇,便决心于今日入宫开讲此经。国主整御天下,自行慈心,广布佛法,利乐众生,如此成就方能与经相合。庆山之地动,实乃旷古未有之吉兆瑞应。”
我在心中长吁一口气。贤首国师将历来天人相感的大凶之兆解为大吉祥瑞,不仅救了他,救了从敏和隆基,也令太后心安,令朝臣信服。
太后听罢,松快一笑,“国师过誉,我怎担得起如此高妙之语。”
“此是天意,并非道人胡言”,国师见状微微一笑,正视着太后,“太后具大菩提心,尊崇佛法,此为法门之幸。只是,若正法不只见于大,见于庙堂市坊,且见于小,见于宫墙之内,使宦奴罪人亦能亲善,方显太后恩泽。”
我听完国师一言,对慧苑无尽感激。
掖庭的幽暗压抑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无数心死之人度日如年,若是再无半点祈盼,如何熬过这漫漫日夜。
几月前曾往佛授记寺时,终于将心中的期盼对慧苑讲了出来。
我起身跪在太后面前,将方才的惊惧搁置一旁,不疾不徐地坦言:“团儿曾往掖庭,略知其中凄苦。掖庭娘子,皆为宗族坐罪而累,多是无辜之人。还请太后应允团儿前去为诸娘子讲经,以彰太后盛德。”
须臾的静默,太后命我抬头。一切的情绪被我抛诸脑后,掖庭里无数落寞寂寥的灵魂,是我此刻关切的所有。
太后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情态微澜,轻轻一笑,点头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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