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贤贤易色
他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已到了九洲池畔。我不觉倚在石栏上,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停在九洲池畔,茕茕孑立,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
我再回到瑶光殿的时候,婉儿已在太后身边了。
“陛下说这是无谓之物,赏给团儿了。”我跪在太后身边,平静地开口。
“既是御赐之物,好生收着便是了”,太后语气无澜,转头便对婉儿道,“明日便启程去巴州吧,不必跟我们到长安了。”
我愣了一瞬,巴州是废太子李贤的居处,不知太后令婉儿探望废太子又是何意。
合宫启程之前,他加封了自己的妾室。豆卢孺人册正一品贵妃,为众妃嫔之首。从敏为德妃,王孺人为充容。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三月的春意更浓,一路西行,竟看到沿路的迎春花开了许多,点点鹅黄缀成一条线,在一片萧索中甚是亮眼。我掀开马车的布帘,向窗外探了探头。
“才刚到陕县,娘子莫急。”
说话的是阿暖。废帝之后,玉娘便籍没掖庭,阿暖是宫里新派给我的侍女,如今十六岁了,只比我略小些。
到陕县了么?三个月前,隽娘便葬在陕县。可那时先帝病危,局面很乱,众人不过将她草草埋葬,我也不记得她葬在何处了。
我答应过她,替她照顾重俊,如今却办不到了。
到陕州的行宫时,合宫上下修整换马。
我见太平公主在太后身边服侍,自己便在众女眷坐席落座。
抬眼看了看众人,皇后在太后下手,仍是一脸柔和,她身旁坐着王充容。我明白从敏应当是坐在我这一侧的上首,侧身看去,正对上她那双俏生生黑漆漆的眸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神情哀怨的从敏,忙冲她咧嘴一笑,本想逗她开心,可是不过一瞬,她便落了泪。
经历了这样多的变故,她还未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我正抬脚上车,身子一顿,襦裙被人在后拉住。我回头,看到了依然满面愁容的从敏,怀里抱着我多日未见的凝雨。
我扯开嘴角又冲她笑了笑,而后退身行礼,“见过德妃。”
她咬着下唇,将怀里的凝雨递给我,气息不稳。
“给你。”
凝雨在从敏的怀里微微挣扎,漆黑雪亮的眼睛盯着我转了转。
我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不舍,“如今我已无力再照看它,烦劳德妃为它忧心了。”
从敏抽泣一声,眼泪又从清亮幽黑的眸子里溢出,她看着我勉力一笑,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垂落下去,“知道了。”
说完便跑回自己的马车旁,径直上了车。
与我无关了,英王府、豫王府,那些故人旧物,哪怕还佁然不动地在长安城里,也都是一场梦了。
回到大明宫中,我便搬入了太后的珠镜殿。几日之后,婉儿也回到了长安。
我在一旁为太后读智俨大师的《华严孔目章》,太后虽颌目休息,却也时常打断我。
“三乘缘起,缘聚即有,缘散即离。一乘缘起,缘聚不有,缘散未离。依你来看,三乘与一乘,哪个究竟?”
“三乘以佛乘为方便,一乘以佛乘为究竟。三乘究竟,窥基大师有《成唯识论述记》论说;一乘究竟,自当是智俨大师所言,贤首国师也是赞同的。”
“我隐约记得《法华经》也有此言。”太后仍闭目养神,声音极轻。
我笑言:“太后当真过目不忘,《法华经》有大白牛车之喻。以羊车喻声闻乘,鹿车喻缘觉乘,牛车喻菩萨乘,这三乘都是方便;大白牛车喻佛乘,这一乘才是究竟。”
“此喻若让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来讲,只怕要将那大白牛车说成是假的,是哄骗幼童出门的借口了。”
“是。”我低头答道。
“罢了,这性起之说,总好过三乘之说。成佛便是成佛,怎又能说是假的?贤首国师当真是大唐举世无双的法师”,太后睁开眼睛,缓缓起身,“陪我走走吧。”
第十七章 贤贤易色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正要出殿门,却见婉儿的身影急急而来。
“我等了她这么久,终于来了。”太后笑了笑,又转身回到殿内。
婉儿静静站在太后眼前,未行礼,也未开口。
太后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在太后身旁站着,从未经历这样的局面。
终于是婉儿忍不住,双膝跪下,身子却不伏地,缓缓开口,面色无澜,“婉儿谢过太后。”
“你要谢我的事,和你要恨我的事一样多,今日是为哪一件?”
“婉儿谢太后,没让婉儿亲眼见到明允惨死。”
明允是废太子李贤的字,这么说……李贤死在巴州了。
初来长安,在除夕饮宴见到的那个风姿卓越的太子、我曾经险些要嫁的人,如今死了。
我曾经以为废掉太子之位、圈禁一生就是斩草除根了。却不想,还有流放巴州,还有命丧黄泉。太后终是要让李贤一脉断了所有的念想。
“丘神勣没有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那婉儿要再次谢太后了。”说完便伏地不起,肩头耸动。
我从未见过婉儿在太后面前这般失控,上下思量,已明白几分。这深宫之中、皇权咫尺,除了我,仍有人愿付一片真心。可她这一番话,太后若是有意责怪,便是不敬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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