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窗前斑驳的树影不过往前移了一寸,殿外便传来赵高的通报声:“陛下,扶苏公子已带到。”
嬴政抬眼,大殿门口有一修长的身影闲步而来,暖色的阳光渗入同色的长袍中,氤氲得银竹暗纹隐隐绰绰。
乌发肤白,峨眉星目,挺鼻薄唇。温润的琥珀色眼眸澄澈剔透,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在对方出现的刹那,连烈阳都仿佛置身轻柔的湖水,被荷莲锦簇。
这是他的儿子。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名为……
“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俊雅挺拔的公子,声如清风,墨眉微弯,白皙修长的双手互搭,身影弯曲躬身行礼。
第25章
嬴政挥手遣退众人,只留下他们父子二人。
秋高气爽,吹散酷夏带来的炙热,撩起两人略散的额发,露出相似的深邃眼眸,却带着不同的气势,一人凌冽如冰,一人温润如玉。
半响,寒冰倏然化开,嬴政柔声道: “坐。”
“谢父皇。”
扶苏眉眼微弯,拱手应声后在嬴政右手边落座,率先慰问道:
“儿臣听闻大同之策已步入正轨,与父皇同喜。父皇近日勤政,废寝忘食,儿臣本应该来慰问些许,但又恐打扰父皇政务,还望父皇见谅。”
嬴政笑道: “吾儿有心便好。”
说完,又毫无征兆地问起扶苏: “大秦新订官制——三公九卿,所数为何?”
扶苏并无意外,父皇时常考校自己秦国学问,现今新策逐渐完善,扶苏想到近日父皇会有一问。
扶苏不假思索地应到: “三公乃丞相,御使大夫,太尉,九卿则为奉常,宗正,郎中令,卫尉,太卜,廷尉,治粟内史和少府。”
嬴政: “农忙播种规定数量为几何?”
扶苏: “种:稻,麻亩用二斗大半斗,禾,麦一斗,黍,答亩大半斗,菽亩半斗。”
“善。”嬴政点头后微顿。
“甲盗窃,如在捕获时估其赃物价值,所值应为3两钱,但吏当时没有估价,直到审讯时才估,赃值超过5两钱,甲和吏应如何论处?”
扶苏从善如流: “甲当黥为城旦;吏为失刑罪,吏知而端重若轻之,为不直。”
嬴政追问: “官吏判何刑?”
扶苏略一犹豫, “候刑。”
嬴政这才满意夸奖道: “功课做得不错。”
为王者,需要清楚地明白了解自己国家的国情,且铭记于心,才能对于突发情况坦然处之。
嬴政自己如此,对扶苏的要求亦是如此。
扶苏浅浅一笑,随即眼底划过一丝犹疑,但还是拱手道。
“儿臣近日研习新律,颇有心得。官吏不公,小惩即可,发配边关瞭望敌情,无疑送死,是否太过苛责?”
嬴政笑意渐消,眼底泛起不虞。
每次和扶苏探讨律法,对方都会“冒死”劝谏自己,自己虽然有所准备,但每每听见这些辩言,还是会怒火填膺。
扶苏显然也是经历不少帝王沉沉的势压,此时不慌不满,依旧情深意切。
“儿臣深知七国习俗旧策不同,唯有律法约束几分,才能平定百姓浮躁。只是,正因为民心不一,新律刑罚稍重,若激起百姓逆反之心,秦律严苛之名已有说法,假以时日,儿臣唯恐天下再乱。”
嬴政冷声道: “如若自律,何会触法?不过是性恶之人胡诌而已,引得如你这般的,心怀妇仁之人申明‘正义’。”
被嬴政狠声刺了一句,扶苏依旧平静,这样的言语他听的亦是不少,父皇没有抄墨砚说明对方心情尚可。
因此,扶苏再次大胆谏言: “人性难测,并非是黑即白,生来就为恶,亦有生性纯良之人,不能一概而论。”
嬴政嗤笑: “是啊,人性本善。”
扶苏有些惊诧与对方的松口,可嬴政下面的话让他身影一僵。
“就如你一样。足月不吃母乳,挥手打翻食碗,洒的你乳娘罗裙尽湿;一岁不顾劝阻,追鸟掉入池塘,惊动不会水的内侍呛水高烧;三岁更是逞强攀鼎,落入鼎底哭了一天一夜。”
扶苏:……
嬴政幽幽道: “哭声于鼎中盘旋,萦绕咸阳宫上方,久久不绝,吓得几个宫人屁滚尿流不说,还在深夜磕破脑袋。”
害的他跑遍大半个咸阳宫,最后还是听到宫人大喊“有鬼”才循声赶去。
对方精雕细琢的脸蛋上灰尘和泪痕交织成泥,东一块西一块地糊在脸上,正坐在鼎内仰天嚎啕。
嬴政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一个人的小舌头,在撕心裂肺的时候,能震颤得如此厉害。
“父皇!”
似乎是嬴政眼里的揶揄尤为明显,扶苏不知是羞还是怒,双颊微红,稍微提高音量,打断嬴政的话语。
“稚子荒唐之事,怎可拿到此处言说?”
想到扶苏以前的趣事,嬴政心头的阴郁稍微驱散一些,微微挑眉,问道: “有何不可?”
扶苏正要反驳,嬴政率先出击, “你坚持‘人性本善’,自然以你为例。”
幼时如此叛逆,成人后这份倔强却只用在了与自己争吵上,既如此,为何看到那封子虚乌有的遗言,却不留平日半分叛逆?
看着下方生动鲜活的儿子,嬴政眼眸微动,敛下其间的复杂怆然。
扶苏不知道嬴政的心绪,满腔的劝谏在这一瞬间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