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画屏
有人在一切事宜安定后,暗自庆幸主帐没有受到灾殃。
沈怀珠一身沉疴痼疾,罹患有不寐之症,往往浅眠易醒,难以安睡。
只有像此时这样沉沉昏睡时,齐韫才敢悄无声息地,收敛所有的锋芒来到她身旁。
他从外匆匆进帐,周身携来的冷气未散,自行去炭盆前烤融了衣摆上的落雪,暖热了僵直的双手,这才近身榻前。
少女呼吸轻浅,微弱不可闻,若非齐韫耳力过人,都要疑心她是否还留存着一丝生气。
他安静垂眸,遮住眼底细碎的光,也遮住那些欲语还休的情绪,他凝睇着,视线一寸寸从少女瘦削的面庞,到她孱弱的身躯,最终落在那截裸露在衾被外的,细如柴的手腕上。
好像稍稍一折就会断似的。
齐韫忍不住皱了皱眉,不是凭借着在他这里取得的潜匿之功,在陇右过得很好么,又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由得探手,想去触碰少女并不舒展的眉宇,差得毫厘时,又生生止住,转而将她冰凉的手掖入被中,无声喟叹。
青年侧身弯膝,背靠着榻沿缓慢坐到了旁边的脚榻上。
少女在梦中翻动,温热的吐息在下一刻洒到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酥麻痒意。
齐韫这才真真切切觉得她回来了,不论对他是恨也好,爱也罢,哪怕只是纯粹的利用,此时,她就在他的身畔。
他总算安心下来。
烛灯有尽,暗夜无边,满腹思绪如潮水涌动。
齐韫翻来覆去地想,她会因为何婉枝的死而哀思动容,那他呢?
当初她那样欺骗他,那样狠心背叛,临了头也不回地离开,在这杳无音信的两年,她想起他时,会不会有哪怕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愧疚?
第40章 画屏
走出大帐的那瞬, 齐韫内心这场撕扯了两载的凶风恶雪,忽而轻若柳絮般纷散着结束了。
这其中缘由并非是他想通了,毕竟两年都没能想明白的事, 怎会一夜之间就轻易开解?
他只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 突然觉得开解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初他总想着两全,总想着屏除一切障碍走到她面前, 即便她可疑、隐瞒、危险,他仍旧固执己见地掷下豪赌, 赌她对他的情意,赌她会有所保留。
惨痛的事实昭示着他的自负, 他意料之外, 却又意料之中的赌输了。
而今,她再度来到他身边, 甚至比初见时还要纤弱、可怜,然而这次不论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齐韫都再无法放下心防。
他也一样不会放手, 曾经说过的那些狠话成谶, 她便终究要恨他。
可她哪里知道,恨比爱铭心。
裴子珩在后半夜领着一支骑队归营,风风火火掀帘进帐,见到齐韫的第一句话不是回禀此行事宜,而是少有的急声质问:“我听闻你保下一个陇右细作, 也姓沈,是也不是?”
“怎么?”齐韫头也不抬, 专心研看舆图上这一带的驻防军要。
“她莫不是……”
“是。”齐韫不必听也知他的后话是什么,十分痛快地承认。
“阿兄你糊涂!这沈氏女狡诈难测, 当初金玉两关的蹊跷太经不起推敲,鹊关百余名将士因此埋骨黄沙,河西险险失守,这两年间如何回想,个中原委也皆是她从中作梗啊,你又怎能、怎能……”裴子珩一脸的痛心疾首。
齐韫撂下手中三尺宽的舆图,掀眼看他:“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插手了?”
裴子珩自小怵他,极少敢与他这般争嘴,这回见他不悦,竟没有退缩,反唇相讥道:“此女子居心叵测,必是不怀好意,阿兄莫不是又受了她蛊惑不成?”
齐韫不欲与他在此事上辩驳,只道:“她眼下翻不出任何风浪,你不必这般畏忌。”
“即便如此,沈怀珠也绝不能留!”
随着这声激越的反对,帐内倏忽安静下来,灯花爆了几下,长风呜呐着从帘栊刮过,挤进丝丝渗骨寒气。
许久,青年冷冷启唇:“你不妨杀她试试。”
裴子珩知道齐韫此时已真正动怒,他不便发作,愤而甩帐离去,徒留一个执拗的背影。
此处有关沈怀珠的争锋,沈怀珠本人一概不知。
她自那日昏厥后,被江瑜之看顾得格外仔细,有时夜里睡的稍晚些,都要被点着额心絮絮说上好多句。
沈怀珠不得已等夜深了再悄摸爬起来,赤足踩着羊毛花氈,轻手轻脚到案前将灯挑亮些,拿出从江瑜之那里讨来的鱼鳔胶,黏合那支断了的芙蓉玉簪子。
簪子的断口有些年头了,即便沈怀珠这两年甚少拿出来,也不免上头缺棱少角的,委实不好黏。
她熬得眼睛直酸,好容易瞧着契合了一回,蓦然颈上一凉,她吓得手一抖,簪子又成了两截。
颈前的锋刃被烛火照得锃亮,慢慢浮现出一张俊秀的少年面,“既然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仍旧是那副老气横秋、故作高深的鬼样子。
沈怀珠乜斜他一眼:“谁准你进来的?”
裴子珩冷哼回道:“这是我阿兄的大帐,我自然想进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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