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尘
马车内极宽敞,四壁雕刻着明丽的缠枝莲花纹,座榻厚褥柔软,暖毡铺地,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茶果子,此时被尽数推到沈怀珠面前。
顾渚茶的清香弥漫车厢,对面的人听完沈怀珠的名姓,怔了一怔,语意不明道:“怀珠韫玉……娘子与那裴子戈还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沈怀珠闻言蹙眉,“你劫我,是因为齐韫?”
那人啜了口茶,答非所问道:“早年我与他谒泉山下一战,割袍断义,至此五载不曾见。你一个柔弱女郎,甘愿抛却血亲追随在他身边,自是一片痴心交付,难道,你就不想试试他的情义?”
这话换来少女一声无谓的笑,“那阁下怕是算错了,齐韫并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亦不会亲自来寻我。你若不想白费力气,不如就此转道,趁早送我返程。”
这人原是没骨头般斜倚着,听此却饶有兴致坐直了起来,探究道:“你在同裴子戈置气?”
沈怀珠被这话问住了,若说没置气,她不会撂下那番斩断后路的话,可要说置气……她和齐韫谈何置气?
那人见她犹豫便什么都明了了,颇有些幸灾乐祸倚靠回去,说:“我倒是想看看,若裴子戈当真肯来,是如何哄置气的女郎的。”
沈怀珠不想再与他探讨这些,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阁下与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瞧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谢尘光。”
*
此时的杨府正是灯火通明,齐韫、付奚及杨家姊妹齐齐坐于花厅,几人顺着对完口风,愣是没对上沈怀珠的行踪。
焦急之际,有阍人来报:“大娘子!谢少卿着人递了话,说就此回隰城去了!”
杨云雪意外:“这般突然?可有言说缘由?”
阍人挠挠头,“说……有娇娥相伴,不便多做逗留。”
杨云雪正是奇怪,这卫尉少卿奉圣命来此慰望重伤初愈的父亲,今晨将至幽州,那时他还说要停留几日,身边也未曾见过女郎的身影,怎就突然这般不辞而别了。
却见齐韫霍然站起身,沉声问:“你说谁?”
阍人被他冷厉的眸光一刺,顿时紧张起来,打着磕巴回道:“就、就是那位卫尉寺少卿,谢少卿呐!”
齐韫呵笑出声,吐出的话音如同含了刃,一字一顿:“谢尘光。”
付奚看着他含着怒意转身迈出花厅,连忙迭步跟上,“你去哪?”
“隰城。”他回。
付奚震惊,眼睁睁看着他从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掏出怀中符碟抛给他,道:“桑干河的将士们等不得了,劳你替我带上一程,改日请你喝酒。”
未等付奚回话,振缰声起,马蹄骤而翻飞远去,徒留府门前未彻底反应过来的众人。
月明星稀,冬夜天凝地闭。
此夜,有人悠然自得,静等故人奔逐;有人辗转反侧,道不清纷扰思绪;也有人披星戴月,重返一场前尘旧事。
第19章 前尘
奉平十一年春,先帝殂逝,储君孤弱。
襄王魏烨策动北衙六军,于当夜截遗诏,困东宫,新主未立而遭羁系,满朝哗然。
与此同时,其旧部自朔州起事,连同各方起义军,扰乱河东,长驱南下,直逼京都。
时逢陇右节度使拥兵自立,裴青云惊闻巨变,自援京半途调转,只身赴陇;齐霜岚接手赤水军,随父带领的齐家军汇合,穿萧关至沦陷的宁州。
在宁州,齐霜岚竭力护父亲杀出重围,入京畿道,自己却被以起义军之名据守与此的悍匪马春拖住。
幸而在此任司法参军的刑部尚书之子何耀及时襄助,两人脱身后被一同围困在彭池。
彭池之内尚有三千百姓,以及何耀身怀六甲的娘子,谢漾。
当朝皇后姓谢,位同宰相的左仆射也姓谢,夫家何氏又是清流世家,自幼所习所见便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谢漾,哪怕柔弱至此,也不曾惧怕过半分。
以至后来她是如何艰难产下孩儿,又是如何与夫郎一同赴死的,除从其中逃出生天的齐霜岚,无人知晓。
然而齐霜岚终究也是死了,死在稳住京都后,被逆党险些攻下的隰城。
那时她分明已经杀至城楼,扶正旌旗,却被一声惊天巨响淹没在坍塌的楼墙与数日不熄的大火中。
连一句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谢尘光又做梦了。
他梦到阿姊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张红酸枝的罗汉榻上,正在缝一只团窠纹的织锦荷包。
半开的雕花窗泻下一层素白光影,和着院外开的正好的白玉兰,将她柔丽的面容照得不甚清晰。
谢漾似乎是看到了他,抬头朝他笑:“阿末,你来了。”
他情怯般,扶着隔扇门的边梃,没有出声。
“快进来,瞧瞧喜不喜欢。”谢漾这样说着,在荷包上收下最后一针。
于是谢尘光才将门撑开些许,轻着步子到她跟前。
“怎么不说话?”
谢尘光低着头,看见她发间靡丽的攒花簪,上头的金花丝映着濯亮的日光发颤,刺得他的眼有些疼。
他压下其中酸意,低低唤道:“阿姊……”
谢漾瞧着他,似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尔后喟叹出声:“你长大了,有了许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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