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猪蹄子6
尽管他自己早不记得了,可小安子也说,他已很久很久没去看过那人,如今他刚刚闹出事端,被父皇遣进寒露宫,正是旁人眼中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这个时候无事献殷勤……
怕是非奸即盗吧?
思及此,他含羞带愧苦笑一声,停住脚步,转而登上身后不远处的角楼,借着檐下的立柱,隐去形影,凭着过人的目力,远远朝院中望去。
房内独坐的人,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一动不动守在窗前,好像天阶坠入凡尘的星子,眉梢眼角都带着寂寂的清光。
慕容胤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滚火烫了那么一下,起先是疼,疼罢又暖,暖完了还想抠下那块疤,瞧瞧是不是会淌出血来。
他来前准备了很多很多话,可在真正看见这个人时,又觉什么都不必说。
他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身影,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嘴唇,看着他僵直黯淡的双眼,这才是真正的裴三郎,不是后来那个罔顾本心,强撑病体,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协理邦交纵横捭阖,沙场战阵运筹帷幄的裴相。
慕容胤真想下去,为他添杯热茶,跟他说说他走后的十多年里世事的变迁,又或是坐在他跟前,和他聊一聊自己闲云野鹤,与前生截然相反的胸怀志向。
可他跟窗前那个人一样,一动也未动。
他知晓,今生这一遭,无论如何定当与他兑现承诺,只不过这承诺来日方长,非是一时,一天,一月,一年之事,而是一辈子的事,是你心悦我,我心悦你,同心偕意之事,是你不相离,我不言弃,生死相随之事,但十六岁年少无知的慕容胤与二十三岁痛病缠身的裴景熙,离这一步,怕是还差得远。
夜深人静,耳边只有绵绵的雪落声,慕容胤一眨不眨地端详着那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人,上辈子大燕的后宫里,有端庄美貌的中州女子,有秀丽婉约的江南女子,有妖娆的塞外胡姬,有泼辣的楚地蛮女,他身为天下之主,坐拥世间美色,却从不知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今生,他想试一试。
他觉得那人舒朗的眉毛很合眼,紧抿的嘴唇很合眼,就算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也很合眼,一想到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不声不响地爱着他,他便觉比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金口玉言生杀予夺还要骄傲自得。
茂竹端着药汤走进院来,瞧见自家主子又门窗大敞坐在窗前,房间里烧的炭火不单半点热气未留住,好好的一盆火更是快叫漂进屋里的雪花吹熄了。
他赶忙放下汤药,上前将门窗关好,重新把火拨起来,“我的公子,自己的身子,好歹也顾着些!”
“怎的如此啰嗦,炭火烧得憋闷,便将门窗打开了。”男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
茂竹唯唯诺诺不敢吭声,小心翼翼将汤药送到对方手里,男人低头抿了一口,立时“啪”得一声,将药碗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苦成这样,如何下咽?”
小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不无辜,“明明与昨日是同一副……”
“你的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小奴忙将脑袋磕在地上,“茂竹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别以为我不知你们都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欺我是个废人,欺我治不了你们。”
“公子如何这般想?阖府上下哪个不盼公子好!”
男人冷笑一声,“盼我好?盼我好死不如赖活着,盼我这副样子给燕都再多添一个笑料?”
茂竹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主子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怪那个小心眼的混蛋,都怪他!
“你哭什么?嫌我腌臜难伺候,嫌我心狠脾气坏,你可以走,没人拦着你。”裴景熙一早就知道,身为一个废人,活在世上便该感恩戴德。
感激父母不弃,兄弟不离,感激他人从旁相扶,守望相助,可他偏生不知好歹,不与兄弟相聚,不与父母相亲,也这般生不如死地熬了这些年。
他睁着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摸着身下毫无知觉的双腿,艰难地将双脚朝前挪了半步,掌心颤抖着按上扶手,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可惜未及站稳,无力支撑的身子便又重重跌回了座椅中。
茂竹憋着不敢再哭,也不敢上前搀扶,“主子惦记他,我去差人请他过来便是,如何……”
座中人猛得将那双灰白的眼睛转向了他,吓得小奴身子一晃,登时又跌回地上。
男人一脸阴霾散去,淡淡开口,“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小奴未听明白他话中之意,老实答道,“回公子,八年了。”
裴景熙抽出袖口的绢帕,拭去指尖的药渍,“你知道八年前我房里的人,是为什么被换掉的么。”
茂竹背上一抖,忙战战兢兢又将头叩了下去,“主子饶了我,茂竹再也不乱说话了,再也不胡说了!”
裴景熙微微一笑,温柔的嘴角挂着凉薄的笑,“我是个废人,你在我跟前伺候了八年,我最龌龊不堪的样子你都见过,是吗?”
少年愣了愣,愣罢脸上又惊又怕,“主子,主子不是,主子……我……”
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他夸你是个伶俐的奴才,伶俐的奴才就更该清楚,什么时候该伶俐,什么时候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