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见家长63
他本应该逃走,却并没有逃,院子里停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余家公公的,一具是余家婆婆的,两位哥哥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谁也不肯叫他靠近。
他远远蹲在院外的墙根下,只有狗儿陪着他。
邻里都说他是灾星,蜀人都是灾星,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家也不会遭此大难,他们指指点点,说他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蛇,余家婆婆也不是农夫。
那天他只是听摊子上的食客谈论蜀人盗食婴孩,他觉得族人无辜,心里难过,便躲在一旁暗自哭泣,是婆婆瞧见,上前关切询问。
婆婆说,青r天白日,朗朗乾坤,善恶自有法定,公道自在人心。
婆婆说,燕人不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婆婆说,公堂上有青天大老爷,定会秉公决断,问出真凶。
婆婆说完,便擦净手掌,拉着他上官府击鼓鸣冤。
可是他并不想去,因为父亲说过,官府是吃人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但婆婆却说那是胡言乱语,官府是为民申冤,为民做主的地方。
他不知究竟应该相信谁,可婆婆抓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粗厚温暖,坚实有力,让人心里踏实。
后来……没有后来了。
父亲说得对,官府是真的会吃人,只是婆婆面对吃人的官府没有半点畏惧,那一身凛凛正气叫好人折服,叫恶人心惊。
父亲虽然对了,可贪生怕死让人鄙夷,婆婆尽管错了,但威武不屈令人敬佩。
他以后也想做婆婆那样的人,为人世间的公平正义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那一刻,他知道族长没有说错,到了燕国,蜀人就能得救,因为这里有恩人和婆婆这样的人,他们的脚下生来就盘着侠义的根苗,是天神播撒在人间的火种,能为每一个风雨中迷途的人照亮前方的路。
“呜……汪!”
狗儿瞪着一双可怜的黑眼睛,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伸手将狗儿抱进怀里,抬起头,天上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很快就在棺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很轻,但看起来很暖。
慕容胤抬脚跨过宰相府半人高的门槛,心情难得有点复杂,如果他没记错,裴家的正门,他二十二岁之前应当一次也未曾走过。
二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走正门,走得风风火火,惊心动魄,不单惊动了大半个燕京城,之后还被连同裴家在内的各路追兵,一口气追了三千里。
原因无他,他扛走了裴景熙,既没请示裴家老爷子,甚至没问过当事人的意思。
自作主张斩断与西戎的合婚,自关外逃脱后,他依照锦囊中的提示,去往封家虎啸营,凭着那枚兵符与封氏达成协议,将最初的落脚点放在了荒僻的西凉地。
西凉一带东面柔然,北邻乌孙,赤地千里,诸羌混杂,燕国虽名义上设有职官,却并无纳土收治之实。
封家主张他在此地休养生息,强兵治民,他也知晓这是盟友在合作之初对他的考验。
那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收揽了一帮亡命之徒,在诸羌割据的浩瀚沙海与广袤戈壁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又二年,收服吐谷浑部,进驻张掖、酒泉,从灰头土脸,四处为家的流寇,摇身一变也成了一城之主,一地之王。
手底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来来去去的边民与日俱增。
放眼望去,地盘虽不算太大,却也抵得上燕国多半个州府,而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手下尽是些羌人胡虏,粗汉白丁,莫说通晓文墨,能识文断字的也少得可怜。
封氏又多武将,拓疆征战能替他行兵布划,理政安民却实无可用之人。
封俊驰异想天开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回京去请裴景熙。
彼时那人已经出仕,尽管只是在礼部混了个闲差,但他一早就知道,以那人的聪明才智,早晚是当宰相的料。
封俊驰开的是个玩笑,一则,那人肯不肯来还是其次,即便那人自己肯来,裴家也决计不会应允,二则,慕容胤已是叛臣一个,这些年所作所为,又从无遮掩,早被新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凡是沾了他的事情,无论大小,皆是投敌叛国的死罪。
就是这么个玩笑,他憨头憨脑地当了真。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当晚就招呼了一帮兄弟,飞马出了城门,一路直奔燕京。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见面之时,却没有太多说话的时间,他扛起那人就走,大多数的话都只能在路上边逃边说。
“好哥哥,你来了,我给你黄金万两!”
“我稀罕!”
“我封你为王!”
“你浑蛋!”
“我给你当牛做马!”
“……善。”
……
“你治下现在有多少百姓?”
“不少吧。”
“手下有多少将校兵丁?”
“有个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
“粮仓内有多少存粮?”
“没粮仓……”
“屯田呢?”
“……好似无人种田。”
他那时年轻气盛,遇事做得多,想得少,尽管后来人人都说,抢了那人来,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断,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更多的却是后悔。
因为豪气干云将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西北粗粝的风沙会摧毁他的肌肤,咸浊苦涩的井水会让他无法下咽,夜来突降的严寒会让他彻夜难眠,贫瘠困苦的西凉地更没有什么良医好药来保养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