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都问雪11
他生怕主子误会,急忙跪地喊冤,“主子发了话,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茂竹也是不敢的!”
裴景熙脸上瞧不出喜怒,“你心中定然在笑我,我口口声声说不许他来,心中却巴不得你将他叫来。”
经了昨夜所闻所见,茂竹才真正晓得自家主子可怜,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那人只要肯来,哪怕心中有气,他也依旧笑脸相迎,那人只要开口,随便一句话,都能将他哄得眉开眼笑,那人撒撒娇,所有坏处,在他眼里便都成了好,那人认个错,纵使罪大恶极,也能一笔勾销。
他知道主子现下已没了火气可发,便也由着性子,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他爱来不来,我才不会去叫他。”
裴景熙点头称是,“说得是,他来,与我叫他来,总归是不一样的。”
茂竹见主子高兴,自己心中也欢喜,“如今他又跑来,主子高兴么?”
“高兴,我性情古怪,人也急躁,难为你在我身边伺候,我若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莫同一个瞎子残废一般见识。”
茂竹当然不能与他一般见识,主仆八年,他还不晓得主子的性子么。
老太医前来复诊时,身后浩浩荡荡追了一群裴家人。
老爷子一边把脉,一边啧啧称奇,“怪也,此番施针,竟比旬日更见疗效,照此脉象,一月之内,当无复发之虞。”
众人闻言无不欣喜,纷纷盛赞老神医。
裴景灏谨慎地多问了一句,“伏老,为何偏偏此次有这般疗效?”
老太医捏着白胡子也是满脸不解,“这老夫也说不清楚,兴许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公子的病症。”
裴正寰闻听,顿时面露喜色,“如此,还请伏老仔细研究,令我儿少受挫磨。”
老人摆手,“裴相不必客气,老夫自当尽力。”
孙氏已坐在床边垂泪半晌,“我的儿,你还有哪里受疼,快告诉娘亲。”
“娘亲未听伏老说么,我已无碍了。”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只要我儿好好的,叫为娘的做什么都行。”
慕容胤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才会说出那句“我再也不来了”,并且说到做到,还真就再也不来了。
时过境迁,倒是多年后和好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那晚是他的践行宴,他喝了很多酒,宾客散尽,只有那人还坐在席间。
他穿着新制的蟒袍,摇摇晃晃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道喜。”
“喜从何来?”
那人不说话,他却兴致高昂,一边借酒装醉,一边胡言乱语,“裴景熙,你不是来道喜的,你跟他们一样,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看不见。”
他脾气上来,使性砸了手里的酒壶,还得寸进尺出言戏笑,“看不见,看不见好,来,我敬你一杯,整个燕都只有你看不见我这副德行。”
那人伸手去摸酒杯,却被他将手挥了开去,“你不许喝,我敬你,我喝。”
“你敬我什么。”
他没再说话了,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是大燕国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劳,只不过多亏了阿娘给的这副好相貌。
西戎猃狁部落的公主羌狐月前随父进京,闹市中擦肩一瞥,便胡搅蛮缠,非要嫁他。
彼时北方诸部正结兵一处,对中原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异想天开,都希望借这一桩婚事消弭兵火,平息战乱。
他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即将奉旨远行,前去迎接他的新娘。
但谁都知道,这一去生死难料,到了戎狄的地盘,如花美眷,还是斧钺刀兵,恐怕就都由旁人说了算了。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那时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
那人摸索着夺下他的酒杯,缓缓说道,“我们和好吧。”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一去当永远不再回来,既然他的父皇,他的国家都已将他弃如敝屣,他还在乎什么江山社稷。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他已经计划好,要在婚宴上行刺敌酋,再以一个刺客的身份死在异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知道只有裴景熙是真正待他好,尽管他总是三心两意,任性妄为,惹他生气。
“好,我们和好了,你的坏处我都不与你计较了。”
男人叫他惹笑了,“合着你自己便全是好处。”
“那当然,我若不好,那蛮女能死乞白赖非要嫁我么?”
于是他们便又像从前一样好了,他胡诹笑话哄他开心,那人也一如既往地给面子,一哄就好,一听便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策马出关时无人劝酒,离开燕京后再无故人,临走时那人给了他三个锦囊,叮嘱他过了阳关再拆开来看。
当日,猃狁王亲自率军在关外列阵相迎,一轮浑圆落日下,千里红云,杀气盈天。
谁都知道大战在即,此时比起迎接,示威或许才更加恰当,只有那个小丫头一身火红嫁衣,笑得天真烂漫,是实心实意想嫁他。
他根本不想结这桩亲,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不等他借会面之机,效专诸聂政之流,孤注一掷,早已埋伏于此的大批黑衣死士却忽然从天而降。
那天,他成了燕国抗旨不遵的叛逆,蛮族眼中毁盟背约的仇敌,裴府百年世家豢养的死士折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