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齐楹道:“朕却不信。风霜雷电,道法自然。不过执柔,对外,朕会说朕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论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无边、太平道、天师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国安邦的手段。这是一种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诱:“让他们去信神,比信朕这个肉体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执柔听完他这一席话,犹豫着问:“陛下为何对臣妾讲这些?”
岁之将暮,万花濯尘。
月光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声渐渐,宿鸟懒鸣归巢。
“你说了要做朕的眼睛。”齐楹笑说,“朕在让自己的眼睛,更亮一些。”
在那段时日里,执柔渐渐发觉,齐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除却隐忍与冷静,他有着远超常人的直觉与敏锐,他从这几日开始,一直在试图教她些什么,虽然不明说,但执柔却能感受得到。
桌上的碗筷已经被撤走了,齐楹叫奴才们都下去,而后站起身来。
他人虽清癯,却又分外挺拔,站在灯火里,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
“执柔。”他叫她的名字。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称呼,从薛执柔变成了执柔。
仿佛不叫她的姓,她便和薛伯彦没了关系,而仅仅是她自己。
“尉迟明德的事,朕准了。”他语气平淡,像是说一件不太相干的事,“下月初九。”
执柔能懂齐楹不得已的决断,可同为女子,她何尝不是在一瞬间,汗毛耸立。
命不由己这四个字,几乎是刻在每个女人血肉里的,尊贵如齐徽一般的女人,亦不能免俗。
“主意是尚存和朕一起定的。”齐楹笑,“盖印的时候,朕的手都在抖,朕在想,若有朝一日,朕要送走的人是你,该怎么办。”
执柔抿着唇摇头:“臣妾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能去哪里呢?”
齐楹的手落在她发顶,缓缓向下,抚过她的鬓发。
大概是觉得殿中灯有些亮,齐楹半侧过身去,只给执柔留下一个背影。
缺月挂梧桐,星影疏疏。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伴着树叶的沙沙声。
“那若叫你一辈子都同朕待在这未央宫里,你愿意吗?”
第24章
凉夜如寂。
执柔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音虽轻, 却被齐楹捕捉到了。
无声的笑意漾开在他唇角,他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执柔伸手:“听说沧池边的金桂开花了, 愿不愿同朕去走走?”
他的精神比过去好了许多,人站在这, 除了眼上的丝绦透露出他的一丝孱弱外,齐楹身上另带了三分写意的风流。
自那一夜大傩仪之后, 齐楹便时常主动来牵她的手。执柔只当是他人前做戏,可如今这戏却越来越真了。
齐楹牵了她, 才走到门边,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转过身去:“替朕将这个解开吧。”
他指的是自己缚眼的丝绦。
“戴着这个,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病人。”他笑, “解开了, 会不会好些?”
齐楹的盲杖立在墙上,他也并不去拿, 而是拉过执柔的手, 帮她挽住自己的臂弯:“今日不要将朕当天子, 好不好?”
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手臂上,这种说辞她也是头一回听:“不拿陛下当天子,那该当什么?”
刘仁替他们打帘,承明宫外月冷星垂, 是个难得的晴夜。
“当什么都好。”齐楹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月色下的微风。
“你上学时的同窗、亦或是一个朋友。”
朋友。
执柔抿着嘴唇摇头:“臣妾其实没有过什么朋友。”
在江陵时曾有过一两个手帕交,只是年岁太小, 早已音讯全无。来了长安之后,除了薛家的几个远房表姑娘偶尔说过话, 哪里还会有朋友。
“那今日便有了。”齐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走吧。”
“刘仁,给朕拿一盏灯来。”
墨纱灯上绣着山茶花,六角各缀了一颗明珠。
灯影摇曳,齐楹左手执灯,轻声慢语:“你帮朕引路,朕为你提灯,如何?”
“好。”
月落乌啼霜满天。
长长的夹道,高高的苍穹。
逼仄又巍峨的高墙绿瓦,宛若幢幢鬼影的仆从侍卫。
浓黑的夜晚,清冷的颜色。
唯有齐楹手中灯影一点,照出方寸间的暖意。
起初,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走出百来步,齐楹笑了:“和朕没什么说的吗,还是在等着朕起头?”
已经走过了徽华门,往前是扶风园,过了扶风园便是沧池了。
执柔抬头,齐楹的脸亦转向她,二人四目相对,齐楹没有神采的眼睛却依然能倒映出执柔的影子。
“臣妾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轻声说道,“阿翁去时,臣妾的年龄尚小。只记得有一年过年时,庭院中的红梅开了花,阿翁和阿娘也这般携着手看花。外头飘着鹅毛般的雪片,臣妾问阿娘冷不冷,阿娘说不冷,心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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