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食肆经营日常_分节阅读_第39节
徐望道:“秦娘子喜爱外出,便是在县学以外的李记食肆用餐时接触到的。”
陈让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姜记吗?”
屏风这边,姜菀心念顿转,已然确信自家食肆的谣言便是陈让传出去的。
那边,徐望仿若不觉,淡淡道:“是我一时口误,确实是姜记食肆。不想陈师傅对此事还颇为了解。”
陈让一时失言,尴尬一笑道:“徐教谕,我只是......随口一说。”
徐望和煦一笑,便将此事带了过去:“据姜记食肆的店主说,这‘潜香’是她从西市一处专门售卖香料的摊铺买来的。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何来头,竟暗□□性。”
陈让的语气有些紧张:“不知是哪家摊铺?”
徐望道:“店主姓冯,在家中排行第五。我已与那位店主当面核对过,他说这半月来卖出去了不少包,来买的人亦是很多,他也记不清有哪些人曾买过。西市鱼龙混杂,各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比比皆是,我只希望此物不要再继续流通下去,否则会出大乱子。因此,我已向衙门禀报,想来他们会设法取缔售卖此物的店铺。”
陈让有些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陈师傅应当没有买过此物吧?”徐望不动声色。
“自然......自然没有。”陈让慌忙解释,只是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徐望恍若未觉,笑道:“不说此事了。陈师傅,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有另一桩事。如今县学每月都给各厨子拨付一定数额的银钱用于你们采买食物和各种调料,不知这个月陈师傅所剩的银钱还有多少?是否还够用?”
陈让张口结舌,断断续续道:“这......我记不太清了,教谕大人可否容我回去翻看一下记账手册?”
徐望道:“请便。待我忙完手头的事情,便去同各位师傅核对账目。”
姜菀听见陈让离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听到徐望道:“姜娘子,请出来吧。”
她自屏风后走出,向门外望去,蹙眉道:“徐教谕,此事究竟是不是陈让所做?”
徐望没作声,只是向候在一旁的薛致道:“诚之,你去看紧陈让的住处。”
薛致领命去了。徐望这才向姜菀道:“姜娘子请稍待片刻。”
他命人奉上茶和点心。茶水清香扑鼻,点心则是小巧玲珑的红枣酥和牛乳糕,只是姜菀毫无胃口。她只盼着事情真相早日水落石出,还自己清白。
徐望偏头一看,见她侧脸紧绷,唇角抿着。分明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却也有这般严肃而庄重的时候。
他不由得想起那次亲眼目睹她将自己那个顽劣的表弟耍得团团转,那生动的眉眼和大胆狠厉的劲儿,与今日的她可真是判若两人。
想到这里,徐望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冒昧问一句,姜娘子是家中长女吗?”
姜菀转过头来,那双清亮亮的眸子直视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涉及私隐的问题,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只是长姐早年夭折,因此我姑且也算作是长女吧。”
徐望低声道:“原来如此。我只是觉得,姜娘子似乎在管教孩童方面很有心得。”
提及此事,姜菀面上神色有些微妙。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那个熊孩子虞磐,便敷衍道:“徐教谕应当亦是如此。”
徐望无奈一笑,没有作声。
不知等了多久,姜菀只觉得手边的茶盏已经不再滚热。她深吸一口气,一抬头见门外由远及近走过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牢牢扣着另一人的脉门,挟制着他走过来。
待两人走近了,赫然便是薛致带着满脸狼狈的陈让走了过来。待到了近前,薛致手上一使力,陈让便如一只破布口袋般委顿在地。
徐望很快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淡淡看向陈让:“这是怎么了?”
陈让灰头土脸地正要开口解释,一抬头却看见姜菀正看着自己,面上瞬间掠过恼恨和狼狈,咬牙道:“你怎么在这里?一定是你!是你害我!”
姜菀淡淡道:“这话原该我对你说吧?捕风捉影、四处散布谣言抹黑我家食肆生意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吧?”
此话一出,徐望握着茶盏的手腕轻微顿了顿。
薛致见状,便道:“大人,方才我按着您的吩咐暗中潜入了陈让素日的居所,果然见他回房后翻箱倒柜,怀揣着些东西鬼鬼祟祟溜了出来,正打算从县学小门出去,把那些东西尽数扔了。”
他摊开手掌,赫然便是几个布包,散发着那奇异的香味。薛致继续道:“我截获了他手中这些东西后,交给了王女医和冯五,并与姜娘子所呈来的粉末加以比对,这些正是‘潜香’。并且冯五也指认了,陈让正是从他家买的。”
“此外,我还在陈让素日待的后厨橱柜里发现了一些拆开后的香料,其中的粉末亦是此物。”
陈让从薛致的话中捕捉到了信息,忙不迭对着徐望道:“大人,我确实买了此物,但我并不知道它的危害,只以为是寻常的调料才会用的。”说着,他又看向姜菀,恨恨道:“姜娘子,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无辜!你买此物,不也是为了生意着想吗?”
姜菀微微冷笑:“我买此物是出于恻隐之心和好奇,可从未使用过。这般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又怎么会轻易用在饮食中?”
她指着自己呈给徐望的粉末道:“你大可以拿这包‘潜香’去称称重,看我又没有用一丁点。”
陈让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所以,你真的没有用?那秦娘子——”
“秦娘子之疾正是拜你所赐啊,陈师傅。”薛致冷笑。
陈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徐望的话全是诳他的,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心一凉,瘫倒在地,只喃喃道:“我只是想......想把饭菜做得更可口,难道我错了吗?我并不是蓄意想要害她!我怎会做这样蠢的事?”
姜菀冷声道:“陈让,从前我阿爹是怎么教导你的?‘凡是饭食菜品的烹饪,均要仔细考量每一样油盐酱醋糖的用量,这是身为肆厨的必要之举,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或试图寻找捷径,须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掌握。’”
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过往,此刻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字字呈现。姜菀看着陈让,语气里尽是冷漠:“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初学艺时立下的誓言。枉我阿爹曾那样对你倾囊相授,原来只教会了你背信弃义、不顾师恩。”
陈让被她这样当面叱责,顿时觉得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道:“二娘子还是一如既往伶牙俐齿。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不信你能坚守住,宁愿付出百倍辛苦也不肯走一次捷径么?”
姜菀语气坚决:“我当然能。陈让,不要试图用你的心思来揣测我。”
一旁的徐望颇为意外,他没想到姜菀与陈让还有这么一段纠葛,如此一来,陈让此人堪称是忘恩负义,德行尽失,真不知当初是怎么把他聘进县学饭堂的。
薛致接着道:“此外,我还发现了陈让试图伪造账本的行为。”
这一行为性质更加恶劣了。徐望道:“陈让,确有此事吗?”
事已至此,陈让却依然在垂死挣扎:“教谕大人,这一切都事出有因,您可否容我解释?”
薛致喝道:“什么事出有因?一切昭然若揭,便是你妄图昧下县学拨付给你的银钱,动了歪心思,日日准备午食时都用那万能的香料,从而省下不少用来采买寻常调味料的钱,全部装进自己口袋里。”
陈让拼命摇头,喊道:“此事并非我本意,其实是......其实是......”
姜菀看着他,心想他还能编出什么借口,下一刻便听陈让破罐子破摔般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顾家指使的!”
徐望挑眉:“主顾家?”
陈让张口就来:“便是——俞家酒肆的掌柜,卢滕。”
这一出戏着实精彩。姜菀不合时宜想到了那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想到陈让到最后还不忘攀扯俞家,可真是辜负了俞家对他的栽培啊。
她唇边挂着讥讽的笑,静静听着陈让解释:“卢掌柜一心想扩大俞家酒肆的生意,便命我想方设法进入县学,告诉我只要能得到县学的这桩生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徐望不动声色:“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暗示了我可以去找西市那位店主买这调料用在县学厨子的选拔中,”陈让竭力回忆着,“我记得,他与那店主是熟识!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大人!”
“那么在账簿上动手脚,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主顾家指使的?”徐望寒声问道。
陈让躲闪着避开他的目光,却被薛致一把按住,把他的头硬生生掰正,逼着他直视徐望:“还不快说!”
“大人饶命,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但我也是被逼无奈......”
徐望不想听他的辩解,道:“证据确凿,陈让,从今日起,你便被县学解雇了。县学断不能容下你这般居心叵测之人。至于其他事,我无权处置,只能把你交给衙门了。”
陈让抖如筛糠,拼命叩着头:“大人,我知错了,求您不要把我交给衙门判罪。”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薛致嗤笑。
姜菀几步到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道:“陈让,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些日子四处散布流言,说秦娘子正是在我家食肆吃了饭菜后中毒染疾的人,是不是你?若是你,你还欠我们家一句道歉。”
陈让不服气地道:“这谣言的源头可不是我,你莫要污人清白!我也是听旁人说起的。”
姜菀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诡辩?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听谁说起的?”
她认定陈让是在狡辩,却没留神徐望的神色,只见陈让脱口而出:“自然是听徐教谕说起的!若不是亲耳听见他说的话,我又怎敢轻易——”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见势不妙的薛致按倒在了地上堵住了嘴。然而姜菀已经听清了关键的那句,她转头看向徐望,见后者低垂眉眼,神色略显不自然,便出声问道:“徐教谕,他说的是真的吗?”
徐望喉头一窒,难得踟蹰了瞬息,方柔声道:“姜娘子,我是为了尽快查出真相,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此谣言迷惑别人。”
“徐教谕一句轻描淡写的谣言,便使我家名声受挫,生意萧条,还不知用多久才能挽回局面,”姜菀双手紧握,“我不信以您的见识和才智,会想不出更周全谨慎的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远不如这一招最迅速、最能迷惑人,让陈让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徐望身居教谕之官位,向来不会计较任何做法会不会对无足轻重的人产生什么影响。
“从前听沈荀两位将军夸赞徐教谕家风严谨,为人仁德,我竟真的信了,”姜菀淡淡道,“徐教谕自然是不理解我等平民经营生意是多么艰难,更不知道小门小户的生意便如瓷器,只需要轻轻一推便会摔个粉碎,再难复原。”
“姜娘子,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徐望缓声道。
“理解难道不该是相互的?徐教谕又何曾理解我的难处?”姜菀只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热,脑海中更是乱糟糟的,委屈、恼怒层层叠叠涌上心头,“我今日来时,看见县学前厅悬挂着一幅字,写着‘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可在我看来,徐教谕的所作所为却和推己及人毫无关系。”
徐望自小便被父亲徐苍严格要求,念书进学无一不勤谨,可以说是博览群书。受父亲影响,他也一直严格要求自己,持正守心,从不做任何有违仁义道德的事情。散步出那句谣言时,他虽然心底也曾有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被想要查清真相的急迫驱使着,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一直觉得,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有那么一点不妥,但从大局上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姜菀的一番话却让他不由自主想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不愿去看她眼底的愤恨与失望。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惭愧。
薛致看不下去了:“姜娘子,大人也是为了整所县学着想,才不得已放出虚假的流言,若非如此,陈让也不会这么快招认,你也该明理一些。”
“自始至终,此事于我都是无妄之灾,”姜菀抬头,“我从未做过任何损人利己的事情,我家食肆的饭菜也没有出过任何问题,然而到头来,我却莫名背负了这样的名声。薛郎君还希望我怎样‘明理’?”
她抚平鬓发,淡淡道:“我势单力薄,不敢奢求什么,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徐教谕能堂堂正正还我清白。”
徐望肃容道:“我答应你。”
姜菀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外走去。
等她走远了,薛致正想抱怨几句,却见徐望神色颇有些惘然,不由得道:“大人,你怎么了?”
徐望苦笑:“方才姜娘子的话可真是让我惭愧。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把她牵扯进来,让她为我所累。”
薛致正要替他打抱不平,却听见房外传来一个声音:“亭舟,那位小娘子说得一点没错,你已铸成大错!”
徐望神色一凛,站起身迎了出去。
第47章 藕饼、豆芽排骨汤和糖画
他低眉道:“师父。”
被唤作师父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然而已鬓发斑白的老者, 神色颇有几分威严,虽然面上已见衰老,但那双眼睛依然透出令人胆寒的目光。
此刻,他面容严峻, 看着徐望道:“亭舟, 昔年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人活于世, 当有仁义慈悲心肠;无论何时, 都不可为达到目的而做出损害、扭曲、污蔑他人名声之事。可今日,你却这般做了。”
徐望额角冒出冷汗, 慌忙俯身请罪:“”师父,是我一时失策, 只想尽快查明真相。”
老者看着他,有些痛心地皱眉摇头:“那位姜娘子所言非虚,以你的能力, 何愁没有更好的法子?到底还是这繁杂尘世改变了你的性子,让你变得急躁。罢了, 你起来吧。”
他不再看徐望,只道:“这是最后一次。往后,若是你再做出此等行为, 莫怪为师不念旧情。”
徐望应道:“是。”
“如今我既为县学夫子, 那么上下事宜须得让我知晓, 不可欺瞒。先前饭堂厨子之事便足可见县学上下的疏忽, 竟招了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做的还是饮食这般精细而要紧的活。”
老者捋须道:“此人虽交给衙门处置,但你作为县学教谕, 还是该好好反思一下怎么给众学子一个交代吧。”
“师父教训得是,我会妥善解决此事的。”徐望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