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离随聚各得其所
弓涤边起了身说,“臣虽无能,尚占些许年岁,挽儿年幼无功,怎可凑在御膳之桌?皇上莫要折煞了他!”
“欸?”谷梁立不同意道,“都道灯下黑灯下黑,掣穹如何也免不得?谁不说咱们的弓小郎中年少有为,非但风流倜傥,胸内亦是有进退的?朕都不怕自己儿子露怯,总兵大人倒要藏拙不成?那咱俩个都莫说话,只问问匡大人的意思,看他觉不觉得有小辈伺候着吃饭没面子啊?”
匡铸展颜而笑,“皇上莫要逗弄老臣。朔王爷皇族血脉矜贵天成,且亦能文善战,老臣能得共进餐食,那是朽面生光的事!弓小郎中确实年轻稚嫩,也是将门虎子懂韬略的,来日不可限量,老臣巴不得能有忘年之谊,怎么谈得到面子不面子的?”
谷梁初也笑起来,“多谢大人夸奖。”
弓捷远连连吃了很多惊诧意外,暂且消化不得,笑得有些勉强,“何当尚书大人谬赞?”
一餐御膳满设珠玑,谷梁立常年金米玉蔬,自然吃不出个香甜畅美,余人各揣心思,更如嚼蜡。席间虽然欢声笑语,都是假意温存,酒也喝了两壶,是辣是酸谁也没去细品。
谷梁立出枪扎进棉花包里,想进无力想拔亦难,多少生了疲惫之感,没做长久纠缠,菜过五味就散了席,而后长久立在殿阶最上方处,极目远眺,默然不语。
倪彬看着小宦们收拾利索殿堂,弓腰过来请他,“皇上也累了大半日,稍微歇一歇吧!”
谷梁立没接这话,只对他说,“弓涤边这是只要儿子性命,不计什么前途地位,也不要家族荣光了吗?”
倪彬稍微沉吟了下方才说道,“弓总兵非同小可,精明灵透遇变则变,实在不好琢磨。不过他今日这番表现,确是像要做谷梁家的忠臣,不欲与皇上为敌的意思。”
谷梁立又默一默,叹口气说,“他不是不与朕为敌,几乎已经在明说了,想的是边境边军。朕本打算好好与他对上几招,不然也就不把初儿唤过来了,这老东西却太聪明,不肯正面接着不说,竟还先发制人堵住了朕的嘴。再玩什么谋略倒显得朕斤斤计较胸怀不如他了!”
“那……”倪彬思索地道。
“只能且放下了!”谷梁立挺了挺胸,似在抒发压抑,“他把儿女都舍在这儿,吞了屈辱做好臣子,朕还能再步步紧逼吗?朝中文武看着,要记朕个凶残狠辣!辽东难免一战,只看他是不是真心守卫大祁也就罢了。也不是日日矗在眼前的殿上臣,朕非要他老老实实干什么呢?如今立班这些,不说匡铸,便连许正那样的,也不是真老实。皇帝这个活儿,就是要跟他们周旋的。”
“是!”倪彬立刻附和,“老奴也这般想,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只要肯好好地做大祁的臣子就行了。大祁的臣子就是皇上的臣子,为大祁效力便是替皇上效力了!”
谷梁立仍旧眺着远处的殿顶,“这宫宇里,也就只有公公能懂朕些。希望弓掣穹把他家里那个小倔货也教好些!朕虽不怕人诟手毒,到底子嗣稀少了些,不愿意为个小儿更碍父子之情。你今日也当看见了,朔王竟然少了许多避讳,眼睛只往那小孩子的身上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心里知道朕和弓掣穹都晓得了,更要往明里晾!”
倪彬轻笑起来,“弓总兵都能淡然处之,咱们朝内纳的,何必计较孩子们的那点心思?王爷年轻,虽极聪慧,也当有些软弱之处,不然只要吓人起来。弓小郎中看着也很能干,他若一心一意想着王爷,对咱们家也是好事。”
“咱们家?”谷梁立也轻声笑,“你还没看明白?儿子大了心就狼了,眼睛里面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家,哪里还会在乎爹和娘呢?”
倪彬依旧赔笑,“这也不是特例,古来如此,皇上看开些个。总归是有忘了爹娘的儿子,没有忘了儿子的爹娘。”
“是!”谷梁立转了身去,负手回殿,“朕也不与他计较。宠个把人,又没坏事,总比厚儿……那样自私要好。”
弓捷远默然陪着父亲回家,进了府门方才站定脚跟,凝声询问,“爹在殿上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吗?”
弓涤边仔细看看儿子,眼中有惜有愧,又有一点儿怨怪,“爹是那种假话连篇的人么?便是对着皇上,也并不用总是处心积虑地编谎。你疑哪些?是疼我辽东军兵?还是推荐李猛出来?”
身边没有旁人,弓捷远就不掩藏神情里的痛楚,“爹疼辽东军兵,我会才知道吗?李猛将军的事,我确有点儿吃惊,也不过是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罢了,并不怀疑您的真心,只是儿子心里……爹会长命百岁。”
弓涤边不舍再多折磨,缓缓点头,“我说的就是百岁之后,并不是现在就让给他。只不过……挽儿,你小的时候,爹总喜欢戏说父子同进同退,那些话可能要作不得数了,你莫怪我!”
弓捷远听到当爹的人亲口承认了放弃,如被冻在地中,呆愕好久才磕巴道,“戏……说?”
第205章 离随聚各得其所
便连做梦,亦总是爹爹怀抱自己横鞭筑防的情景,可他却如此清楚地说了不作数。
不作数。
弓捷远似被什么东西当胸捅了一刀。
弓涤边好像没看出来,扭身仰首,举目望向天边云朵,“这词也不恰当,是爹没有远见,那时没有想到这些变化。挽儿……从前爹总遗憾你娘只留了一个婕柔给你,惜儿长年孤单无伴,身边没有兄弟可以倚仗,如今反而庆幸——爹只有你,便怎么做,你的怨怪也并不会太深,莫管时间长短,总归能够知道爹是出于无奈,没有别的选择。倘若再有一个儿子,那你当真是要恨爹舍掉了你,觉得为父不良无情无义。孩子,一个儿郎和万千儿郎,你要爹怎么选啊?我都能奉篡者为皇,三叩九拜当殿垂涕,不外是想少死些人,这般心思,等你到爹这个年纪大概就明白了。人生在世,除掉死生什么都不重要,别管遭遇何事,只要能熬过去,都是过往……爹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很想挽儿能够知道,自从你娘离开咱们,爹将稚弱之儿团在胸腹之间度日,便如同你娘的呼吸味道还在我的身边一样,每每能从你的心跳里面听见她的嘱托呢喃,因此才从痛失爱侣的死别之苦捱了过来。加上父子血脉,你的性命你的喜乐远远大于爹自己的疾苦,可是……大不过阔阔辽东泱泱大祁!去岁一别,昔年的镇东将军当真就不在了,辽东总兵没有儿子陪伴在侧,心是空的,日子也是虚着过的,即便如此爹仍不悔,这里面的情由你若肯懂,是我父子之幸,若只不解,爹也不责怪你,只望挽儿好好珍重自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