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58
果不其然, 没一会, 下人纷纷拿着主子嘱咐的一应果物,在后院张罗起桌椅, 摆放好美食美酒, 而后又静悄悄后退。
四声无人,声在树间,傅琴一人安静地坐在桌边,被洒落一院的月光, 清冷地笼罩着。
“杨泠, ”傅琴忽然出声, 将桌面上几盘栗糕、鸡头酿砂糖、滴酥鲍螺摆在一根断了的碧玉簪子前,轻声道,
“这是容城的糕点, 与莺歌镇上的味道并不一样, 你还没吃过,吃一些吧, 尝尝我家乡的味道。”
重雪站在长廊下看着, 只觉心里难受至极。
他的郎君,人前微笑, 人后沉郁,总是将自己关起来,他要怎么做才好?
为何,杨泠的尸骨还没找到?为何,当年郎君要突然在莺歌镇上杖毙杨泠?为何,二人当年竟闹出如此不快...
当年郎君与杨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重雪想不通,却不敢问,因为他第一次问的时候,傅琴坐在那不发一言,沉默了很久,最后红着眼眶起身离开。
他从此不敢再问。
“这是今年我去广济寺给你求的平安牌。”傅琴将一条亲自编好的红色手绳放在断玉簪旁边,手绳上,轻轻垂挂着一块如拇指盖般大小的黄金平安牌。
傅琴自言自语,“我请高僧为你诵经一月,无论你在这世间的何处,吟唱的经文会护佑到你的。”
而重雪,再也看不下去,他轻轻叹口气,朝前走到傅琴身旁,
“郎君,别再伤心了,杨泠已死,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傅琴沉默下来,好一会,他眼眶红了起来,可事情已过去至今,两年了,他一次也没能放声哭出来。
他轻声道,“我只是后悔,回想从前,我无数次冲她生气,一想到她临终前在那荒野的北胡,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那寒凉的地里,忆起我的,大约全是我对她不好的往事...”
“一想到她或许怨我,至今不肯入我梦来,我就后悔自责,她定是怨极了我,才会连具骸骨也不肯留给我...”
傅家灭亡,他失去双亲,又亡命天涯,悲痛至极,好不容易被一人安抚好,而后又失去了她,傅琴说不下去,他拿起断玉簪,起身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冬日雪停,又是一年年节。
除夕了。
傅琴今日一身淡色团凤暗纹圆领长袍,看下人按他所要求的,在厅中间摆上一桌拨霞供。
他端正身子,静静跪坐在桌前,伸手开始摆碗筷。
摆完四个面,傅琴拿出那根断成半截的碧玉簪子,放在其中一个碗旁,而后,抬起头,神情温和地看向屋外的雪景。
有什么在恍惚动摇,前世‘傅琴’从睡梦中醒来,没办法,谁让那哀鸣又在他耳边响起,惊得他耳朵震动。
他打了个哈欠,漂浮空中,低头看见少年傅琴正端坐在桌边,不禁有些疑惑,他不是刚刚被宫人唤走,要去参加宫宴吗?怎么还坐在这儿?
还有衣裳,是他记错了?原先看着不是件松竹暗纹的交领窄袖衣袍?怎么忽然换成了淡色圆领长袍?
‘傅琴’困得不行,连掠夺掌控这具身体的渴盼都没有了,他如今,只想睡觉,但他看见那根碧玉簪子,被少年傅琴小心摆在碗边时,一时脑中灵光闪现,察觉出什么。
可笑,难道少年傅琴竟会对一个伤害过他的女子生出情意不成?
‘傅琴’有些嗤笑看着底下端坐的少年,何其丢脸,这个少年竟会对一个赌鬼念念不忘。‘傅琴’懒洋洋地,眼前又一片漆黑。
重雪今年长大了,已经不爱像从前那样,点一个爆竹就兴奋得又闹又跳,他现在只会伸长手,一手捂住耳朵,飞快地点燃爆竹,跑到一侧,看爆竹响起,这才意兴阑珊坐回桌边。
“没劲。”重雪道,盘腿坐下,傅琴温和地给他夹菜,“冬日总是这样,一会去街道上看看热闹吧。”
“好啊。”重雪又有了兴致,低头高兴地吃饭。
傅琴却淡淡笑道,“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小郎君,不是约了你冬日后去学骑马?到时候你再同他好好去玩吧。”
重雪不住点头,“嗯。我现在骑术比他好。”
“不止骑术,君子六艺,你且好好学。”傅琴最后缓缓道。
元喜七年,今年的除夕,下起了雪,雪一层一层铺盖在大地上,将躺在地下的所有,盖得更深了。
这一年,傅琴十九岁,重雪十三岁。
而杨泠,应该...有一岁了,或是...十八岁...
如果她还活着...
傅琴垂下眼帘,安静地看着断玉簪。
北胡王都的十二月,风雪飘扬,城门外接二连三停了不少的马车,不少汉人手执论经、辩题请求见北胡的可汗。
这是来自中原真正饱读十余年诗书的有学之士,因接连考举不中,满心抱负的读书人,在看见了北胡这一年对汉人流民的态度后,纷纷感慨投奔北胡。
为功名,为家国,为天下,就要努力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官员。
既然如此,那么,在哪儿入朝为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建一番大业,这些读书人都抱着同一个想法,要在北胡立足,有能力后,回头护住自己的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