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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清寂之处只有三人,数欧阳莹莹最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却担了所有厨事,收拾琐碎,竟已是个惠质手巧的女子。
净了居室,欧阳莹莹取了煲成的热汤,盛入瓷盅,一上盖,便闷住了团团香雾,端起汤走出门去。
有客赴窳处,佳人盛容,薄陋有辉。
欧阳明日将笔按在笔山上,却迟迟不收手,红墨落入青釉,又滴流到案上。
女子蓝衣飘带,琪瑁凤摇,自那漫红里走出,温柔静好,一颦一笑犹是当年,熟谙她眉眼间,千思万念。
欧阳明日深知这不过是虚幻,可他已近窒息,指尖颤得厉害,不得不攥紧了手,无声唤道:观音儿……
血腥的妖煞忽如这红梅一般,漫天盖地,这点点梅花,滴滴鲜血,压得人气血翻腾,肝胆欲裂。欧阳明日轻拍扶手,如一片赤金色的绒羽,依风旋身而起,翩翩然绽为金花,无声息落在遍地红梅上。
红木轮椅已成了一堆残木,欧阳明日振出金丝,穿花绕枝,刹那在周身织成疏网,微微松了喘息,才抬手按住胸口间腾涌的血气。
寥寥几缕金线相隔,郑吉倚在梅树旁,垂眸俯视着倒仆伏地的欧阳明日,看着他嘴角缓缓沁流出血丝,勾唇问道:“初见欧阳君,我认定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为何你变得如此之弱?”
欧阳明日蹙眉,有几分痛苦之色,而他的眼里实在太过平静,安宁得令人生出慵懒。
郑吉不知为何慌乱,他一拳狠狠砸向梅树,震落无数花瓣:“你是仙灵,你不需要人的身体,为什么就不能把心给我。”
欧阳明日淡淡笑起,仍是不语,他极力想调动自己的力量,却被龙脉缚住,灵魂挣扎的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
他拖着双腿匍匐,双臂撑着整个身体移动,挪到最近的树下,支起上半身,靠到了树干上,仅此已是满额冷汗。金色的衣衫沾满了湿泥,他捏起卷在衣上的落泥残花,扔到一旁,闭目不闻不问,似睡着了。
郑吉费尽心力去破除结界,竭尽他几百年修为也不在惜,结界寸寸碎裂,金丝绷至极致,细微声响听在耳里有如波涛。而欧阳明日动也不动,连眼睫都不曾颤一下,斑驳梅影在他的身上轻晃,仍安静得像一幅画。
台阶上的瓷盅已放了很久,仍存温热,欧阳莹莹躲在倾蹶的墙后,密致的梅花里依约看到二人的身影,她紧紧贴着墙,不可抑制地颤抖,似乎想把自己缩到墙缝里去。
只有花瓣落地,风抚衰草的声音,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发髻散落,捂着耳朵,直愣愣看着依树而坐的人,泪水打湿衣襟,凉透了心口。那人的衣衫从不惹一丝俗尘,此生怎能见他如此狼狈,可即便如此,漫世的红花似也只是为他而绽。
欧阳莹莹拼命压着抽噎,她忽然放下手,匆忙摸索起来,从身后寻出一柄匕首。
天机金线寸断而落,短短几步距离,郑吉却走了很久,每一步都似命悬一线,谨小慎微,直到皂靴踏着了欧阳明日的袖子。他眼里只剩下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满院红梅全都黯然失色,只有那颗心还是鲜活的。
他再无法承受这煎熬,双目一厉,妖爪击向欧阳明日心口。
猝然炸开了尖利叫声,刺得人眼花耳木,欧阳莹莹撞到郑吉面前,双手死死握着匕首指着他。她挡在欧阳明日身前,长发披散遮了大半张脸,眼中带血,一瞬不瞬盯着郑吉。
她的声音里带着疯狂,微微摇着头道:“你杀了我。”
郑吉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还是让开的好。”
欧阳莹莹咬破了下唇,她盯着郑吉的咽喉,真想就这么一刀扎下去。
利刃刺入了郑吉的肩膀,鲜血直溢却不见他有疼痛,他的手抓住了欧阳莹莹的心脏,柔软炙热,还在跳动着。郑吉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轻轻捏碎在胸腔里。
女子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看着自己一身白衣成红,心脏里冰冷如石,发不出一丝声音,安静地倒在兄长身侧。
郑吉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许久才攥起手,抬眼看着欧阳明日。那安宁美丽的眸子终于懊恼,欧阳明日理了理欧阳莹莹的头发,轻轻描过她眉眼,指尖抚在她脸颊上,最温柔不过如此。
血拥新梅,轻哀入香。
欧阳明日微掩唇角,血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不住从嘴里溢出来,金色衣袖已经红透。为神者最无力抵抗的便是天地自然,他唯有饮鸩止渴。
指甲扣近了带香泥土,欧阳明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调整姿势,双手轻启置于虚空,指下蟠龙似隐似现,翔于云端藏于落花,赤金弦兴音,凤来借龙脉之力而凝,他的灵魂被那锁链穿透紧缠,痛苦得要耗干他的血。
一曲动九霄,音落,这满圆红梅,已成枯骨。
永淳二年,七月,一封信来自长安的信。
欧阳府一片枯色,只有湖水还漾着粼粼波光,昏昏欲睡,鸟儿也懒得出声,安静得只听得见白芙曳水。
湖边有人在喂鱼,他端坐在阳光下,银冠白衣,发如墨泼,眉心一点朱砂,正似雪里红梅。
这是二十三年来,欧阳明日第一次穿白衣,如皓月净雪,无一丝杂色,尘埃无意间落到他的身上,便一下离别了凡俗。
手里的信纸是御贡,字迹是太子的。
欧阳明日垂眸,将信纸叠好收起,望着天际,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