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困兽
段红枝将那珠串摩挲了一会,听见有人进来屋里,想是下人来收拾被褥的,也并未放在心上。忽然那下人道:“小姐今日恹恹的,要不要端碗汤来?”
段红枝转回头来,见是斗香,竟然觉出难言的惧怕和疑心,吓得浑身一颤,道:“怎地是你来了。”
斗香道:“扰着小姐了么?”
段红枝勉强笑道:“不过想点不打紧的事情,没有扰着的。”
斗香于是劝道:“小姐莫要太过神伤了。”段红枝摇摇头,盯着斗香细看,见她面容却很静和,一如往常地温厚。她生出些试探之意,道:“我在想……我身边至亲之人,怎地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呢?”
她手里既握着母亲的珠串,斗香只当她睹物思人,轻声应道:“夫人体弱,玉莲发了急病,尹武师失足落水,这些都怪不到小姐头上。”
段红枝嗯了一声,又试道:“但玉莲和尹大哥之死仍有蹊跷。你最近可得当心一点。”斗香道:“怎么回事?”段红枝便将那渴水之毒的猜想同斗香说了。
斗香沉默半晌,段红枝已隐隐地害怕起来,恐怕斗香当场将自己毒杀了。她听说斗香杀人,原本只信三分,可斗香此刻沉吟不语,她已信了八分。
但斗香终究没有发难,问道:“小姐觉得这是真的么?”
段红枝心想:“可不能叫她对我起疑。”于是说道:“那个姓江的小子说的……你也见过他。他很警巧,想出这个来,权当是真的罢。”斗香又问:“另一个小子呢?”
段红枝松了口气,佯嗔道:“他傻得很,说话是不算的。”
结果到了深夜,段红枝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异香,浑身就像悬在温水里一样酥软无力。她勉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站在床下。她只感到这人衣饰神色都无比熟悉可亲,已忘了要去觉察甚么,呢喃道:“斗香?你怎么在这里,我要睡了。”
再过一会,那股异香也无形无踪。斗香打开她妆奁,将她母亲那串珠链拿出来,与她细细地缠在手上,道:“小姐不要惊慌。”将她搀起,一步步走出闺房。
第十五章 困兽
段红枝走了几步,神思清明一些,就要挣开斗香手臂。斗香哄道:“小姐,不要闹了。”将她腕上珠串放进她手心,段红枝紧紧攥着那珠链,听斗香又道:“还未给小姐讲过夫人的事情呢。”
当年苑霞金盆洗手,心灰意冷,带着斗香隐居在润州,倒也过了一段无风无浪的好日子。直到苑霞嫁与段力真,一面是痴心错付,由爱生忧;一面屡遭打骂,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斗香劝她将段力真下毒杀了,她又是不舍得又是不情愿,最后自己愁思过重,撒手人寰。
段红枝听得心惊胆战,暗想:“我爹爹是这样的人吗?斗香这样对我爹爹,她要怎么对我?”斗香觉出她发抖,反而温声安抚道:“小姐,你是夫人之女,我永不要害你的。你说,段老爷这些年来待你好么?”
段红枝为他开罪,道:“对我好的。”
斗香微微一笑:“我想也是。夫人心肠软,不肯对他用毒。可他吃了我的药,总算是听话多了。”
段红枝知道她不害自己,心也没放下来,仍旧怕道:“甚么意思?”
斗香笑道:“情爱的事,只要男人听话,不教人生厌,其实也不是桩祸事。”她说出这话就和喝水吃饭一样简单,段红枝心惊胆战,道:“你根本不明白这些事情!”
斗香沉吟道:“我相貌不堪之至,自然没有体会过。可要论我见过的情爱,可比小姐多得多呢。”
她带着段红枝走进苑霞生前用的药室。斗香在那百子柜上掀了几下,柜子两侧滑开,露出个黑洞洞的地道,架着楼梯,通向不知甚么地方。地道中空气污浊,油灯猛地暗了许多。段红枝浑浑噩噩地踩在楼梯上,问:“可你为什么要害玉莲?”
斗香在前面引路,没有听清,反问道:“什么?”段红枝不敢再问,道:“没有什么。”
两人走到地道尽头,有个矮瘦男人迎出来,向斗香好一阵点头呵腰,又快步地走了。这人长得面生,段红枝忍不住问:“他是谁?”
斗香笑道:“我也不认得。他中了一点儿‘人心散’,回去睡一觉就好。这药用量不同,便有不同的效用,今夜恰好教小姐做个乖觉得久些的。”
段红枝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个男人。此人长发高高束起,腰间配一把黑黢黢的剑,作一副少年任侠的打扮。斗香将他扶起来,露出正脸,正是她分别才没几个时辰的江游世。
原来江游世一行人好容易找到落脚的客栈,安歇下来,已经二更了。虽说离开段府,他却不放心,和黄湘叮嘱了半天,又进薄约卧房里,一寸一寸地检查那窗纸、门缝。薄约嫌他跑来跑去,绕得好似只穿花的蜂儿一样,笑道:“你怕什么?我这样大一个人,不会丢了的。”
江游世道:“只怕他们用毒,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他想了想,使劲将卧床向墙移了一尺,又道:“师父倘若觉得不对,伸手在这墙上连敲三声,我就知道了。这样便不怕她斗香下那些散功软筋的药。”
薄约不以为意,笑道:“你知道又如何,赶过来送死吗?”
之前他在段府喝醉时,薄约也说过同样的话。江游世忍着心里的难过,抬起头认真道:“我若是没用,被她杀了,总归也要死在师父之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