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殿里,木鱼笃笃响,原来是两个披着紫红色裟袍的小喇嘛正在敲,瞧见她,露出羞怯的神色。
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倒地,她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喇嘛调皮打闹,把灯油和供奉的牌位给碰倒了。
她将它们重新放到台子上,无意中一瞥,见上面写着,“不孝子严青供奉慈母。”
严青?
白家镇姓严的少,叫严青的,更只有一位。
她对着木牌和下面的长明灯看,原来是她素未谋面的婆婆吗?
心中正好奇为什么把她老人家供奉在藏寺里,她那样扫视,除了藏民,周围倒也有许多汉人的名字,想来是这里离家近,又是大庙,香油充沛的缘故。
令她觉得意外的是,隔着东西大殿,离这个牌位隔得最远的,还有一位姓严的,只写着倒淌河村严氏子孙东海,没有写谁的供奉,不过她还是认出,牌位主人是她那位不成器的公爹。
——她看着底下注脚,算一算时间,已经供奉几年了,大约是从严霁楼去南方进学时开始的。
对于严青,从前她有些不怎么看重他,现在却对他生出敬佩来,他将弟弟送出去读书,为母亲的灵位积捐香油,就连那个不成器的爹,也一并供奉,可见是个忠厚之人,虽然有些愚孝。
黄昏的光照进来,将壁上的古画漆得发亮,像是下了一场金线雨,倒映出无数人间的影儿来。
她坐在蒲团上,细细地朝纸上描,一个莲花生大士吉祥铜色山净土图浮出雏形。
前面的歇山顶大殿里,昏黄日光自穹顶射下,照亮殿中央对坐的两人。
“你们家的马驹子长得怎么样了?”长卷发藏袍男人笑问道。
此人就是当初严霁楼找来,帮忙给家里母马接生的那位大巫马。
“托您的福,壮实得很。”严霁楼道。
“后面往生堂不去?今年你哥哥没了,那几个牌位上的香油没人添,灯都空了。”
严霁楼摇摇头,和往常一样,神情冷漠、干脆,“不去。”
“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是你父母,如今他们都死了,你可以放下了。”
“您是给马接生多了,忘记人和马的不同。”
“我们藏族人,是不准记父母的仇的,生养之恩,不能不还。有生无养,断指可报;有生有养,断头可报;无生有养,无以为报;不生尔养,百世难报。”
“原来你们藏人全是自愿被生下来的,自愧不如。”少年挑衅般地盯着他,那双琉璃般的黑眸微微下压,流光溢彩,唇边缓缓溢出一点冷笑,“只可惜,我不是藏人。”
他说完起身,男人目送他走远,目光幽深。
两人分别后,严霁楼一口气走到山门,看着树上群鸦乱飞,犹豫许久,还是踅回,避开来往行人,独自向后山的往生殿里去。
刚步上台阶,远远地就见寡嫂正指挥小喇嘛,朝长明灯里面添香油,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远远地瞧着她,见她坐起又蹲下,时而驻足凝思,时而爬上高梯,扬起洁白纤长的脖颈,临空对着壁画描摹,某个瞬间,好像和那画融为一体。
第40章
回去路上, 昭觉寺外一条山路,摊贩聚集,瓜果点心, 锅碗瓢盆,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老婆婆推着板车,把手腕粗的麻绳,朝相邻的两棵大树上一绾,绷得笔直,上面悬挂数条编织的手环, 红雨一样, 风一吹, 缀着的银色小铃铛哗啦啦地响。
一群小姑娘在树底下叽叽喳喳, 在手腕上比画,这个粗, 那个细, 红色的,五彩的, 挑来挑去, 不厌其烦。
严霁楼看向其中的一条带银铃铛的红绳, 莫名想起那夜月下,寡嫂提水经过,一双白臂膀, 纤细修长, 似乎天生就应该配一条红绳, 几个银铃。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 “这绳子有什么用?”
“戴上好看呀,”缺牙的老太太凑过来,一只手挡在扁嘴前,神神叨叨地笑,“能拴住你想要的姑娘。”
那当然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小贩的生意经,人家见他年纪轻轻,又是孤身一人,正是谈情说爱、为相思病犯蠢的好年纪,狠心要敲他一笔。
严霁楼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自然不会上当。转身走到对面要了两串。
回家路上,又冒出新问题,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要她肯戴上这东西。
路过的小猫小狗,脖子上挂着铃铛,四爪着地欢快地跑,他瞧着它们,赞赏这种家畜的驯顺,它们却用黑眼睛瞪他,偶尔呲牙,表现出惊人的警惕。
他只好放弃某些强硬的念头。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青褂布袍的年青道士坐门口石墩子上,旁边放着枣木做的拐杖,等着讨水喝。
马上要到十五,因为这一天既是道家的中元节,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中原地区的鬼节,在这一天,可以说是三教合一,对于这座西北边陲、民族混居的小城,是比过除夕还要重要的日子,怪不得会这么热闹,连旧居深山的道士都下来活动了。
看着那道士,严霁楼长睫翕动,心里忽生一计。
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解下,朝那人接近,走过去,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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