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在松柏的清苦气中,严霁楼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寡嫂曾经穿过的衣服,睡着了。
他告诉自己:从长计议。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他都不在乎了。
这回,这回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第79章
说好的从长计议, 严霁楼第二天就等不及又去了一趟。
雨停了,今日是个大晴天。
同雍州的旱热不同,金陵的夏天如同一口雾气腾腾的大锅, 即使躲到凉荫之下,也有无数热气自脚底蒸腾而起。
绿腰便也穿得清凉了些。
鹦哥绿的抹胸,外罩月白色水纬罗对襟衫,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捣香药,一双猩红春缎白绫高底的绣履,轻轻来回荡漾。
才一开市, 就有人上门。
“姐姐。”
绿腰见原来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子, 恐怕是才入学不久, 年龄很小, 一脸的青春稚气,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常来她这里, 短短几天跑了好几回了,除了昨天下雨才没有露面, 他把她叫姐姐, 她说过几回, 他倔强地不肯更改,后来也就罢了。
“我……我想要枕顶香……”少年红着脸说。
绿腰摇头轻笑,“不行呢, 这是大人用的东西。”
原来这枕顶香, 于床笫之间有额外的功效, 为了增加进项,每家香料铺子基本都会暗中备下, 她也不例外,没有人肯同钱过不去。
“我有钱,愿意出钱。”
“那也不行。”绿腰轻轻挑眉,本来就描得细细长长的蛾眉,弯成柳梢上的弦月。
“怎样才可以呢?”
绿腰俯身支颐,在柜台前轻轻一笑,唇上的红随之溢开,“那要快点长大才行哦。”
到底是后生仔,看见这副云鬃叠翠,粉面生春的样子,一溜烟便跑掉了。
阶下,穿一身红色补子官服的严霁楼,立在转角,气势不善,倒像个镇店的邪神,惹得行人纷纷远避。
他本来是要去衙门的,马不听话,把他驮来故衣巷,却撞见这样一桩艳事。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真的还是他的寡嫂吗?不像是了,他认识的那个她,听了这种轻薄的话,只会像个老夫子一样板着脸,狠狠地将对方训诫一番。
他的寡嫂,永远穿宽袍大袖,上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锁骨和细腰藏在宽松陈旧的外衣下,是别人永远窥不见的圣地。
她不会涂脂抹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寡嫂,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装点,更别提那样挑的细眉,和红到冲人的丰唇。
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一只羔羊,而不是像这样聒噪的鹅,或者无所顾忌的野马。
严霁楼忍住当面对峙的冲动,他翻身上马,回到织造局,一口气写了几个月内堆积的公文。
不一会儿,主簿告诉他,上面的寿辰快到了,严霁楼想了想,写出个单子: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以及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字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
此外,还有天宝鼎、汉垂环樽一座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罏一座、珐琅索耳罏一座。①
“这样是不是有些……少了,”主簿很谨慎地问,“去年时候进献的大约是这些的一倍。”
严霁楼忽然沉默,是这样吗?
看来世人所称佞臣也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个媚主之人,知道当今圣上好书画风雅,便可着劲地收集古玩字画。
外派的几年磨练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或许她也是一样。
他在宦海浮沉,为免船倾舟沉而以命相搏,她何尝不是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呢,一箪食一瓢饮,绝不是什么圣贤书上安贫乐道的证明,而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贫贱生活。
他忽然明白,面对她,自己又一次犯了傲慢的毛病。
就像那年周礼告诫他,要小心寡嫂,要保持距离,他想也没想,就说那是“无稽之谈”,而面对后来真正的无稽之谈——
结果证明,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周礼在科场的造诣上并不如他,却比他更早地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他应该感到惭愧。
她是个活人,是他一直在刻舟求剑。
想到这儿,严霁楼放下笔,嘱咐衙门的主簿,喊来老管家。
-
又是快要打烊时候。
昨天那位大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
绿腰暗自称奇,难道他又是来买香的吗?就算是当饭吃,也不会消耗得这样快吧?
“掌柜的,我是来求您帮个忙。”
这话令绿腰摸不着头脑,她一介市井妇人,如何能帮得了他们这样贵人的忙?
“昨天从您那儿买的水沉香,我不会点,全给煮坏了,搞得家里烟熏火燎。”
绿腰原本在算账,手底下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播着算盘珠子,听见这话,不自觉放下手里东西,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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