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梦远 (一)
男子眯缝着眼睛,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疲惫的笑。海瑞只觉他与自己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御史,这是要回京复命了?”海瑞终于开口了。
“正如刚峰先生所料,学生此番前来,便是同先生辞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掭上,沉声道:“不知沈御史此番进京,将如何对圣上释明案情呢?”
沈忘抬起在阳光中微垂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学生当据实以告。”
海瑞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位沈御史终究还是年轻,语重心长道:“沈御史,你可知若你对圣上直言相告,只怕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那先生认为,学生该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论如何对沈御史最有利,当是将罪责推至海某的头上,就说海某御宅无方,责罚过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伤,海某难辞其咎,自觉无颜以对圣上……”
“这样,既摆脱了学生替圣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给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个台阶,两不得罪,各自安抚。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点头道:“原来沈御史早有计较?”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其实,学生在启程前往琼州府之前,就曾收到过家中兄长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证海公家事,无非是朝堂中角力双方争夺话语权的筹码,无论结果如何,都极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御史心中明镜一般,海某也是多虑了。”海瑞心中一宽,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哪怕经历了此番磋磨,他依旧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这位冉冉而起的沈御史官途受挫。
谁料,沈忘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学生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刚拿起来的湖笔又重重地落回到笔掭上,因为用力过甚,湖笔咕噜了几转,洇湿了一大片宣纸。
“沈御史,你这是何苦?”
沈忘却仿佛没有听出海瑞话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将后背缓缓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而又轻地叹息:“刚峰先生,您与朝中的张首辅一样,皆如一条滔滔奔涌的大河。你们目标明确,绝不妥协,向着既定的方向浩荡而去。沿途的风景不会迟缓你们的脚步,而暗藏的崎岖也不会动摇你们的内心。你们高瞻远瞩,迎浪潮头,敢问谁会不敬仰这样一条奔腾的河流……”
“然而,若我们能低下头看一看,那河床中的泥土,岸堤上的沙砾,甚至浅滩中的石子,她们所求得真的也是奔流入海吗?滔滔江水之上,浩浩红尘之中,又有谁问过她们的想法呢?”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学生的兄长自然也是为了学生好。可是,学生还是想要问一问,问一问那泥土……那沙砾……那石子……如果能够选择,她们想要去哪里?”沈忘垂下眼帘,温柔地笑了:“而学生也私心希望,圣上也能存着这么一颗心。”
海瑞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笑得那般温润,而那种独属于女子的柔软,本是他海刚峰所深恶痛绝的。若要行为国为民的大义,就必须抛家舍业、断情绝欲,将忠君爱国之道凌驾于儿女情长之上。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以来就是这般奉行的。
可也许,海刚峰自有他颠扑不破的道义,而沈无忧亦有他不容辜负的人心,谁又能轻言对错呢?亦或者,循着那开满花的路径,就未免不能到达他所希冀之地。可是那样一条路,会不会比他所选择的大道还要艰辛呢?
海瑞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把腹中的浊气尽数吐出一般。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有了慈祥而浅淡的笑意:“既然如此,就做沈御史认为对的事吧……”
老人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向琼州府万里无云的碧空。此时正是万历元年,距离海瑞病故尚有十五年的时光。他的一生经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其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从未动摇。在他漫长的七十三年的人生中,所遗留给后人的无非俸银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
万历十七年,万历皇帝朱翊钧派遣行人司行人许子伟亲赴海南,督造海瑞坟茔。海瑞身后并无子嗣,许子伟便在墓旁搭棚栖身,为恩师守孝三年方才回京复命。
据说,海瑞死前曾致许子伟手书一封,正面端正写着两个大字“忠孝”,而信笺的背面又书“人心”二字。没有人知道“人心”二字所从何来,这封信只是静静地搁在许子伟官皮箱的最底层,陪他度过了与海瑞一样风骨嶙峋的一生。
第165章 梦远 (一)
金秋十月, 沈忘一行终于踏入了京城的地界儿。这一路上,他们先是去了趟南京,同李时珍与春山短暂相聚。又在李时珍的一力安排下, 坐上了直抵京师的川上船, 顺风顺水,日行两百里,沿着漕河如箭一般乘风破浪。在临淄,沈忘一行人安抚了一下从济南府赶过来的霍子谦,和清瘦了两圈儿, 老了数岁,担心得夜不能寐的霍师爷吃了一顿大餐后,又急急忙忙地乘船北上,终于在十月初赶赴京城。
北京的秋景最为炫目瑰丽, 无论是火红色的枫叶, 亦或是金灿灿的银杏, 还是草木葳蕤的群山, 都争先恐后地在这卷秋日的画布之上留下自己最荣耀的色彩。这种气势恢宏、色泽浓郁的北国风光, 一扫众人一路行来的疲惫, 而城门口迎候之人则更是让大家欣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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