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怀玉45
一夜灯火通明。正殿的老式立钟摇摇晃晃到凌晨两点,终于等到了消息。带人守在门口,刘会佝着背在门柱边焦虑地打转,从阒黑无垠的地平线上缓慢腾起两星红光,摇曳的灯罩紧随沿道而行的辇车,愈发近了,推轿门,由上探下一只脚,然后是整个人,粗布麻衣,正是小殿下。
刘会呆滞地望他,唇止不住地抖,半晌后才颤巍巍地唤了声殿下,“……您,您到底去哪儿了呀……!”
但是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别的地方,他看见珀西脖颈上一圈骇人的紫青,像一个封印上去的恶毒诅咒。
他啊地大叫一声,“殿下您受伤了?!”
还没从汉子胁迫的阴影里走出的小殿下意识混沌,惨白一张脸,走起路来脚步不稳斜仄歪扭,全靠一旁刘会搀扶着。耳边聒噪,刘会的无数疑问全化尽了耳鸣里,他嫌他烦人,“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自己能处理伤口。”
刘会说什么也不肯,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止步于寝殿的耳房。在桌上放了一瓶药膏,他忧心忡忡看着珀西,“我就在隔壁,有事您唤我。”
门大敞,月似弯钩,泼了满地光华,这一片磊落的光华里容纳了他,一个人干坐着总是显得落寞寂寥。也接纳了他的影子,卑微的、不可示人的影子。
曾想与日争辉,未曾想如今仅是月光也要叫他无所遁形。
摊开掌,手上的伤是下午打翻了瓷盏刮出来的,摸摸脖颈,一圈紫青又是让人掐的。尖锐的痛楚和窒息感尚且记忆犹新,可还有别的东西拖拽着他,把他拉入深渊。
那瓶膏药。
……说什么自己能处理伤口。他想。不过是撑底气的场面话罢了,其实他什么也不会,或许能平安长到这么大还全依赖别人。无数双手将他高举过头顶,就是在沐浴着这样敬畏且呵护的目光下颠覆混淆了对自己的认知。盘桓在他殿下称号之上的更高一层,至始至终都是“废物”二字。
取过药膏,五指扒盖想抠开,后来发现这是要旋松的。
底下人眼中的艳羡传递上来,羡慕他光鲜亮丽的身世,殊不知他连名字都是从别人身上剥夺下来的二手货。
就连旋开也耗了好大劲。
深知那份光鲜亮丽也本不属于自己,家中幺子,没有无上宠爱。如今坐拥的皆是以长兄消陨的性命所换来,他的一切原来都来得如此不光彩。
单指掏出一坨油状药膏,抹在脖侧的皮肤上。触指温凉,笨拙地费力涂匀抹开,时间一长便有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的烫辣。珀西张了张嘴想发声,喉结滚动两下吐出嘶哑的呻吟,干瘪涩然的声音,被大汉勒住脖子后至今都没有缓和过来。
那时候感觉脖子快断了。徒劳地挥舞双臂,脑子里蹦出一句古语叫命丧黄泉。然后下一刻眼前竟然真的开始白雾缭绕,从迷雾深处驾马行来两个人,坐前面的那个挑出食指勾着扳机,有一下没一下地甩。走进了,一手抱 胸,从高处俯视他,“你在这儿啊,小外甥,”马蹄踏碎躺地被炸裂的金匾招牌,依稀可以辨别出朝岁楼的字样。马上人歪头瞧一眼,笑了笑,“勾栏院,看来你玩得挺开心的?”
那样的笑容他太清楚了,蔑然的,仿佛只要一眼就可以看透他的人生注定一事无成。身后一批缁衣铁骑就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丰满的羽翼,而他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他什么也没有。
带人入署,再过一个转角就分道扬镳。临走时霍阗叫住了他,头回转,那人高坐马上恣肆嚣张,逆光看不清表情,袍裾上绣制的无角夔龙徜徉云间,一如其人。
二人对目,面对他,霍阗罕见地静默良久,“……想出去?”
轻而淡的语气,似乎把什么柔和了。
无端生出些希冀,珀西想说点什么。然而措辞还没修饰妥当,且听他张狂地哈笑一声,似乎从珀西的反应中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想都别想。”
残忍且决绝的。
“废物,”唇齿微启,吐字清晰,“就只要恪守本职当个废物,好好享受别人给你安排的人生就行了。”
躺在床上夜已过半,很快又要天亮。今夜浅眠,浑浑噩噩接连做了几个短暂的梦,辨不清真假,假的也成真。梦中霍阗执枪挑衅他。梦见朝岁楼后大观园的冷寂小院,明黄窗纸上倒出女人梳妆的黯淡的影子,梦里都是对现实的复刻。
天光蒙蒙亮,珀西起床解渴。桌案上一堆摞好的画轴,其中有一卷被人平摊摆开晾着,想必是刘会以为他看到一半没看完。原来是参与王妃候选的闺秀,还是昨日下午见到的那个模样,红唇微抿,似笑非笑。他忍不住将轴棍往上滚,终于现出全貌,仪静体闲的官家小姐,竟然生的也是一双鸳鸯眼。画轴留白的位置有署名,护国将军阿诺德之女,戎怀玉。
剔去霍阗的权势便足以位及人臣的护国大将,与当朝署丞堪之匹敌的不二首选。
手下精兵无数,任君差遣。
王室的联姻,也不失为是一种拓展自己能力的手段。
曾经听谁这样说过。
珀西盯着相上女子瞧,愣怔间出神,情不自禁用指腹去触碰,“……就是你了吧。”他喃喃道。
遮住她的眼睛,露出瘦伶的下颌,又是一番风景。
可他不知道,如果位置颠倒,看见的,说不定会是似曾相识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