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姜拎着那衫子抖抖腕，展开，刚想给人伺候着披上。人上人那位不愿意了，这下换了个姿势，手臂趴在阑干上伏起上半身，头没劲地歪一边，疏懒的眯了眯眼。在暗处待久了，忽然的明亮就尤其让人不适应。“别叫我！”
　　他还在气头上。
　　仿生人某种程度上已经算得上是超此时代的人工智能，有纠错和经验积累系统。犯错一次点到为止，下次绝不再犯。庚姜不一样，当初霍阗查看他的零部件和机型型号，发现已经有所旧损，严格意义上来说老旧的机型会出现失语或者反应迟钝。庚姜这方面无甚么问题霍阗便无所谓当他全新，可这堆破铜烂铁唯有在犯错上及其有天赋并且屡错屡犯绝不悔改，所幸犯的错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分量，胜在密集，十年来如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庚姜记忆纠错系统有问题，霍阗狐疑，此事不明便朝后再议。但总觉得这家伙顶着一张生冷淡漠的表情背地里故意给自己使绊子，权当这些年自己对他态度恶劣的报复。
　　反正霍阗小心眼也不是一天两天，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惹得大魔王奓毛那就是万事大吉，况且几年下来也甚少见他发怒。在中央署工作的人都知道一句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来的玩笑话：署丞大人年纪轻轻，似乎已经成功迈过更年期大坎，直奔暮中黄昏就地升仙啦。
　　整个中央署最不长记性的就是庚姜，然而他一身钢筋铁骨也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打不痛骂不动。出厂系统里设置了项十分具有人文关怀的程序设定，如果能检测出对方情绪不稳定且处于暴怒边缘，程序会自动给出道歉的合理行为。
　　这一人一假人磕磕绊绊过了十年，老夫老妻一样的相处模式。那些很琐碎的生活矛盾究竟是霍阗阴晴不定有意从中挑刺还是庚姜健忘，谁都说不清楚。但庚姜道歉了，他干巴巴地回一句对不起，根据系统演算出来的模拟情形，单纯一句话就能让人冰释前嫌怒气全消。不愧为出厂系统，不谙人间世事，殊不知有种人叫神经大条，也有种人叫心比针小。
　　庚姜照系统模拟默认霍阗不再生气了，因此问出来的话比孩童还要纯稚，很好奇地：“那请问，要叫您什么呢？”
　　霍阗觉得他那傻冒样儿实在可欺，冷哼一声：“叫主人。”
　　庚姜回头就去转写程序：“好的霍先生。”
　　“……”霍阗无话可说，“叫主人！”
　　“好的，”庚姜顿一下，“霍先生。”
　　“……”
　　可能署丞转头又一脚迈入更年期了，他真的怀疑庚姜就是故意的。
　　这些年最多的场合不是他俩剑拔弩张地针锋相对，而是相看两无言……他同庚姜吵架根本就吵不起来。经验告诉他和一个铜铁脑袋较劲只能反弹，自己气自己罢了，所以霍阗叹口气认栽。
　　庚姜的眼睛在暗处能像猫崽儿一样泛着绿光，在可见光处就收敛起来。那对猫瞳子没有愧对仿生人的名号，霍阗与他对视，总是能窥见庚姜瞳孔里那一抹深邃的绿，还掺杂晒干老茶叶的枯黄，黄绿交错，偏偏眼底还是渡了水似的润。他不会眨眼也没有必要眨眼，镶嵌在眉与鼻之间的不过是监视器，不带丝毫感情的监视器。
　　他站在明晃晃的光束里，周身像镀了层金刚铠甲，坚硬又温柔，眸中含水也似含情，仿佛淡漠的表情也生动不少，霍阗又有一瞬觉得他成为了真的人。
　　二人就像是在玩谁眨眼谁就输了的游戏。霍阗盯着的那双眼睛一霎不霎，竟然看得自己眼中酸涩了，是庚姜眼中的反光，还是盯人的时间过长，他也不知道。
　　仿生人，只讲求做个人形不求精益求精，面上无血色，是惨淡的，还夹一点老墙的灰，混合在一起就成了复杂的白。
　　霍阗的神色也仿佛糅合在那一色复杂的白里了。他沿塌边卧，仰头看着维持展衣一个动作僵硬不动的庚姜，眨了眨眼睛，“算了。”
　　随后他又唤一声：“庚姜。”
　　张开双臂。
　　日子过久了总有些默契。庚姜心领神会地放下长衫，走近霍阗后把人打横抱起的动作干脆利落。霍阗也理所当然地把手臂一搭，顺势就松松搁在人家肩上。
　　髹漆床榻一旁立一把轮椅，庚姜把人放上去，霍阗便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瘫着，短暂的一下，又回到了懒洋洋的状态。
　　这人唯有在衣着起居上是遵循仿古制，一身净色里衣宽大松垮，散发披肩及腰，讲究精致，每日都要用姜片按头护养，一头乌发摸起来如一条柔顺泛泽墨色绸带，纠结在指间沉甸甸的极有分量。这乌光绸带此时正被庚姜以指为梳，抚顺了，盘起来，照着往日手法熟稔地高高束起。霍阗本身底子不错，怎么穿衣裳都落不到一个丑的罪名，单薄的内衬也被穿出一身仙风道骨，眉眼有暇意，像入红尘几遭打滚的谪仙。
　　庚姜给他递了杯盐水漱口，盐沫子吐进痰盂，霍阗清了清嗓子，“我不想穿衣服，”他说，“先去前院走走，我记得苗圃里的海棠要开了。”要庚姜推他去看。
　　仿生人只有在这点上意外地执拗，“霍先生，要先穿好衣服，才能出去，”他有理有据地回答霍阗，“昨晚定的程序是这样走的。”
　　霍阗翻眼睛，表示无语，“谁管你程序怎么走的？我要去就是现在要去，立刻，马上——”他催促庚姜，“还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