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二十多年前
他唠唠叨叨着,语调平缓踏实,像是一个真正的长辈。成南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先是惊讶,随后便很快被其他的情绪冲淡了,他趴在李老三的背上,像是真成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有一个肩膀便能让他安心。
许是受先前的风波影响,即便土匪已经被赶跑,杨北岩带领的官兵就驻扎在霖川城,人们仍是觉得不放心,城里城外都很寥落,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影。
出了城又走了三四里地,李老三终于停下脚步,将背上的成南晃醒。
成南刚睁开眼还有些迷糊,越过李老三的肩膀,看到并排两座坟头。他愣愣地从李老三背上下来,刚想张嘴问埋的是谁,便见李老三上前一步,伸手拂掉坟上的枯褐落叶,笑得有些悲凉:“这里面是我妻子和儿子。”
第67章 二十多年前
成南不知道李老三曾经有过妻儿,在他知事以来见到的李老三便是乞丐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听他提及过去。成南自己生下来就是个孤儿叫花子,因此常常忘记,很多人在成为乞丐之前是有另外一段生活的,有父有母,也可能有妻子儿女,甚至是田亩家产。
乍一听李老三说这里面埋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成南惊讶匪浅,半晌才回神问道:“怎、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老三站在坟旁,目光很凄凉,似还隐含着些愧疚。他没有回答成南的问题,而是忽然说了句“对不起”,在成南疑惑的注视中,他低声坦白:“当年是我偷了你的碗。”
成南怔在原地,并非因为李老三话中偷碗的事实,而是没料到李老三会突然提及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李老三收回视线蹲下身去,手在坟堆的土里翻了片刻,扒拉出一块糖来。他顺势歪下身子靠着坟堆坐了下来,粗糙的手指将糖上面沾的泥拂净了,动作迟钝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以前的时候家里穷,稍微有点钱都拿来给我买书了,”李老三的声音低低响起,那糖似乎割坏了他的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混泥带血般,“小孩子嘴馋,成天闹着要吃糖,一闹就被他娘亲打,我就跟他说,以后等爹考了功名,当了大官,天天给他买糖吃。”
李老三是乞丐窝里唯一的秀才,却比谁对学问都更嗤之以鼻,说那书里的东西狗屁不如,他谁也不信,什么也不敬,言语粗鄙,举止俗陋,嘴里喷的脏话能把霖河给填满了,也是最能把脸皮踩在脚底下的人,可现在他坐在那里提着以前,却真像个读书的秀才。
“后来,不是这样了么……我就拿了你的碗换银两,在他过生辰那天给他买了些糖。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他低着头,“但后来你哭得那样厉害,我就觉得挺对不住的,这些年憋在心里,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道个歉。”
成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摇头,李老三叹道:“你这样太容易被人欺负了,阿团,以后别再那么老实。”
天色昏沉,周围白蒙蒙一片,成南低声问:“你以前也是被人欺负了吗?”
李老三似是听到什么孩童天真之语般,被逗得笑起来,声音又低又沉,听得人心里莫名发坠,渐渐地便再也听不见了,他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有阴毒的愤恨,也有寥远的温柔。
“二十多年前……”他开口。
二十多年前,李老三还是一个穷酸却体面的秀才,虽然家里银子没二两,但有妻有子,有书有笔,还有着满腔的抱负。他自恃不凡,认定自己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因此每日埋首书卷中,家中里外的事一应不管,专心备着即将到来的院试。
家里的婆娘因此多受了不少累,几亩薄田、一重院落、三餐饭食等等熬瘦了人的脸,累极了的时候她也免不了气得骂上几句,李老三便腆着脸笑,说等自己过了府试、得了官,到那时的生活会变得如何云云。
老实的女人便都信了,畅享着将来家里有钱了要扯两匹布做新衣裳,还要去买了那个看了好几次都不舍得的玉簪子,也常常叮嘱小孩子不要去扰了父亲的清净。而至于他的儿子,那是个再乖没有的小孩,除了嘴馋了些,可小孩子么哪有不嘴馋的,若不是家里穷也不至于让他觉得馋,除此之外,那个孩子就像李老三给他取的名字一般良善乖巧。
“李向善,给爹倒茶去。”“李向善,放牛去。”“李向善,隔壁那小子跟人打架关你什么事,你冲上去挨这一身伤,还笑!”
李向善不敢笑了,李老三却在屋里默默地笑起来,他放下书卷,伸个懒腰看着外面明亮的天儿,觉得生活里满是奔头。
他自恃甚高也并非狂妄,而是真有才学,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他李秀才,甚至还有人家想高价聘请他去当教书先生呢,但他不愿意,他想再苦上几个月,等中了举,当个一飞冲天还能为民做主的好官。
他怀着美好的期待,直到一个人找上家门来。
这人是李老三的同窗,家中巨富,颇有权势。此行而来他并非空手,随身木箱子里灿灿一片黄金,他压低声音跟李老三说,只要他愿意考试中故意失利,这些金子便都是他的。
李老三没要金子,而是连着木箱和那位同窗一起赶了出去,却不知那是他人生厄运的开始。
先是他被人举报之前的县试中舞弊,差些被戴枷示众,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才被放出来;随后家中田地遭人破坏,唯一的老牛也被人下药毒死;再到李向善从学堂回家后说路上有人尾随……妻子终于觉得害怕了,她不堪忍受地向着李老三喊,让他去跟那位同窗求饶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