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59
萧无冲两眼视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拂尘一甩,反执玉柄按住棋盘对面师妹应无尘正悄摸摸偷子的手指,一边道:“若非内伤沉重,用不上那般顶烈的药,你即时有需,我岂能不给,放在你那儿,只怕滥用伤身。”
“我又不是孩子,哪里就会滥用了……”
元无雨还欲辩解,却是应无尘轻咳一声,插口道:“莫不是给宁逊用的?”
元无雨闻言,登时瞪起眼来:“胡说什么,他——他平白无故的,怎会用得上这个!”
应无尘奇道:“听杜洄说他想去西极秘境历练,我还以为你是给他备着,以防意外的。”
“……”元无雨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扮家家似的小秘境,可伤他不着。”
应无尘便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便知道,空翠师兄原不该有那般体贴。”
丹还没要着,又平白受一顿口舌,元无雨略显烦躁地抱起手臂道:“他不去。”
话音落处,应无尘更奇:“如何不去了?不是听说他已准备得周全,连屋里种的牡丹苗都送到我那儿,托杜洄给浇水呢。”
“不去便是不去,哪有那么多理由。”
应无尘觑着他的神色:“师兄,该不会是——你不想他去罢。”
这一句虽以疑问收尾,经她说来,口气却笃定得几如陈述。元无雨一时难以作答,眉眼沉下,愈发显得烦躁不宁。
萧无冲自幼与他相伴长大,见到这副表情,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轻叹一声,启口道:“翠郎,可是还在介怀宁逊前些时日出山不归之故?”
元无雨目光斜落,仍是不语。
萧无冲和缓道:“凌苍之外天地辽阔,年轻人爱好闯荡,不是坏事,何必拘着他。”
元无雨不耐地狭起眼,未叫人察觉眸中正攀上血丝,轻柔言语入耳,他却忽然想到,当年动明退隐之时,师兄原来也是这般劝他。
师徒一场,终有聚散,他只是你的弟子,又如何能够天长日久地留在你身边呢?
那时这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依言放开了手,并无太多遗憾,可此间是为何故?竟觉每个字都温吞得可恶,而师兄还在喋喋不休……
“他成长得很快,或许也将至出师的一天了,你总不能一直留他在山中——”
不知哪个字眼在耳中爆开,元无雨额角青筋一跳,冲口而出道:“我为何不能?”
“他是我座下长大的,他的一切,连同名字,无不是我给的,他凭什么想走就走?凭什么我不能留他!”
“师兄,你对掌门太放肆了!”
应无尘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元无雨惊觉收声,呆呆地抬眼望向两人,一贯挺拔的身形此时看来,竟有些摇摇欲坠。
萧无冲看看师妹,又看看师弟,手捋拂尘,正欲出言调和,叫应无尘一把按了回去,神容冷淡的女子敛袍而立,连珠言语正如发间一枝铁梅花,凌厉孤峭,惯不留情。
“我看正是掌门带头惯着你,才叫你一把年纪还这般任性,他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东西,又凭什么事事都要如你的意?”应无尘冷嗤一声,“莫不是牡丹朝你开过一回,你便以为天下草木,未得真心栽培也理所应当为你而荣了?”
元无雨怒道:“他是我的首座,我岂会不知真心栽培!”
“真心?”应无尘却露出一个近乎讥笑的表情,“空翠师兄,你才没有心呢。”
元无雨下意识张嘴又要反驳,思绪这时终于追上了气头,舌端却忽地一空。
啊,真心。
方才脑热之际,只是顺着话便往下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咀嚼着那个词,嚼出满嘴怪味儿来。
——真心?
真怪。
他该有来着?
仿佛是该有,又仿佛不是。
从小到大,何须他捧出真心去待谁,那些取之不尽的爱恋、仰慕、示好,自然而然就眼前琳琅地陈列着,倘若心情好,他便向精美的珠玉多置一瞥,而那些廉价又粗糙的木石之心,给半个眼神都嫌多余。
那么不起眼的,十倍百倍逊色于珠玉的石头,也敢希求他的真心么?
他先是想发笑,笑声噎在喉咙里,又忽然发现自己愿给。
如果逊儿所有莫名由来的执拗、疏远,都是为了讨要他的真心,便是给他了又有何不可?
元无雨并不觉得自己的真心是多么珍贵难得之物,只是像个活到百来岁才睁开双眼的婴儿,头一次知道原来送到面前的一切都有价格。
他一时呆立原地,似有所悟,神情却只是懵懂,萧无冲悄然起身,在师妹额上轻轻一弹,而后上前揽住他肩,带到身边坐下。
应无尘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儿,从袖袋里寻摸两下,掏出一小瓶丹药,丢进他怀里。
“碧血丹,我还有一颗。”她难得叹气,“你最好不是真的要给宁逊用。”
元无雨却仍是怔怔的,丹瓶滚到膝间,竟不知捡。
眼见那瓷瓶就要摔到地上,萧无冲拿拂尘执柄一截,向师妹抛了个隐晦的眼神。
“玄妙,你先回去。”
应无尘亦不啰嗦,径自迈步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又背着身丢下一句。
“掌门师兄,这局,该算我赢。”
“知道了,依你便是。”萧无冲无可奈何,面带忧色地摇了摇头。